第278章 晉江

    符咒的文字化作黑色的紋路,在燕時洵腳下如水波般盪漾開去,清脆的嗡鳴聲像是鎮魂鈴發出的聲響,令所有聽到這聲音的人,都猛然覺得魂魄一肅,通體舒泰。

    他們覺得往日裡那些雜七雜八令他們煩心的事情,都瞬間離他們遠去了,他們感覺不到自己的肉身在哪裡,彷彿只剩下了輕飄飄的魂魄,甚至一蹬腳就能飛起來。

    這樣奇異的感受,令眾人不由得睜大了眼睛,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燕時洵橫抱著昏迷而無所覺的路星星,他的身姿挺拔如青松不折,每邁出一步,都堅定沉重得像是踩在大道上。

    他所行之道,既是大道。

    無一人能夠動搖他分毫。

    燕時洵眼眸堅定低沉,他抬頭,毫無懼色的直面猛衝過來的湖水,黑色的霧氣迅速在他身周形成完整繁複的陣法,將所有人都籠罩其中。

    狂風掀起他的衣角和髮絲,他卻如定海神針,沒有偏移分毫。

    任由冰冷的湖水洶湧咆哮而來,腐屍在昏暗中向他們咧開腐爛的嘴巴,露出慘白的牙頜骨。

    而燕時洵微微斂眸,薄紅的唇扯開笑意,最後幾個音節重重落下。

    “斬邪滅蹤,回死登神!”1

    那一瞬間,整個翻滾著的湖底連同所有磚瓦碎片,都靜止了下來,天地靜謐一刻。

    隨即,水波更為洶湧的拍擊過來。

    而所有被黑霧包裹著的人們,都只覺得失重感襲來,身軀一空,便猛地向下墜去。

    眼前一片黑暗。

    唯有一直靜靜注視著燕時洵作為的張無病,瞭然了他想要做什麼。

    他手中的摺扇半掩著唇,笑起來時帶著百年來從未有過的恣肆暢快。

    “燕時洵,燕時洵……哈哈哈哈哈!”

    張無病抬手,將散落下來的髮絲緩緩攏上去,修長乾淨的手指插.在髮絲間,黑與白對比分明。

    在連同燕時洵在內的所有生人都墜向鬼戲另一側的時候,燕時洵看不到的地方,張無病肆意露出了自己鋒利的那一面。

    沒有了髮絲的阻擋,他清晰露出來的五官利落剔透,弧度分明的下頷線繃出鋒利如刀的冷酷。

    “鄴澧,我算了百年,終究沒有算過天地。”

    張無病沉醉般長長喟嘆:“我以為,惡鬼入骨相不過是天地自欺欺人的謊言,井小寶的失敗在前,我沒想過,燕時洵會成功。”

    “但是現在看,他出乎意料的敏銳。”

    張無病微微側眸,眼尾帶著一段笑意,瞥向另一側的鄴澧:“我更沒想到的是,一向厭煩人間驅鬼者的酆都之主,竟然會主動踏入人間,和生人結下因果。”

    鄴澧漠然回望:“總比某個被大道算計了的傢伙好,連神名都保不住的廢物,差點讓地府崩塌,還要讓時洵費心費力給你收拾爛攤子,嘖。”

    “這副野蠻的做派也很令我懷念。”

    張無病絲毫沒有自己被言語攻擊了的自覺,而是笑言道:“千年前在戰場上,某個死心眼的主將在求助天師被拒之後,好像說過什麼……啊,想起來了,那傢伙說,從此詰問天地大道,拒絕一應驅鬼者。”

    “燕時洵好像是驅鬼者吧?”

    張無病朝鄴澧眨了下眼眸,卻半點沒有俏皮之感,反而像是狡詐的狐狸:“鬼神也會說謊啊。”

    來啊,互揭老底啊,我活得比你長,知道你所有的底細,怎麼樣?

    張無病神情坦蕩,毫無懼色。

    反觀鄴澧,卻黑了臉,捏碎這傢伙殘魂的心都有了。

    不過,閻王的魂魄沒有徹底消散於百年前,還是令鄴澧稍稍放下了心。

    他雖然不喜這傢伙,看不慣閻王一向的行事,但卻也尊敬這位宿敵。

    能夠執掌地府數千年之久,閻王也算得上是盡心竭力。

    最起碼在曾經諸神高高在上的時代,同樣執掌死亡,閻王也算得上所有神裡面,鄴澧勉強看得上眼的了。

    他不希望這位宿敵真的被大道算計至死,失去了神名與力量,連魂魄都留不下來。

    比起對大道的厭惡,閻王似乎也不是不可以忍受了。

    鄴澧想起,他和閻王的第一次見面,是千年前的戰場。

    渾身血汙看不清面容的戰將,撐著殘劍從屍骸中踉蹌起身,舉目四望,卻皆是死亡和鮮血。

    所有追隨於他的將士,都已經身死於此。想要保護的人們,也都在城破後被屠戮至盡。

    曾經有孩童唱著歌,蹦跳著跑過街角的城池,已經只剩下了死不瞑目的屍體。

    殘煙散去,戰旗傾倒。

    在一片死亡的荒蕪中,鄴澧看到,一道身影站在不遠處的血海之中。

    那人攏著衣袖,身姿清貴而挺拔,比起戰場好似更適合站在廟堂之上,執掌權柄,滿身榮華。

    但在那人身邊繚繞著的厲鬼與兇獸,卻表明了此人絕非尋常權貴。

    那人察覺到了看向自己的視線,於是笑吟吟的回望,輕聲問——不甘嗎?

    ——不甘這大道,如此對待你和你的部下嗎?

    那為何不違逆天道而行?

    “即便身為鬼神,執掌輪迴數千年,但有時候也不由得感嘆,真是天地大道無常法。”

    張無病的聲音拉回了鄴澧陷入記憶中的神智。

    “在我作為鬼神死亡的時候,我可真是想不到,竟然有一天,酆都之主也會愛上某個存在,還在天地的見證下,主動與生人結下姻緣。”

    張無病抬起手中的摺扇,輕輕敲了敲自己的腦袋,卻是看向鄴澧,撇了撇嘴說道:“畢竟某個鬼神,腦子裡好像根本沒有感情那根弦,連人間都漠視如塵土。”

    “雖然我猜到大道會去找你,畢竟在一眾鬼神之中,你實在是過於特殊了。但我本以為,就算天地坍塌,你也不會同意大道的求助。而且。”

    張無病頓了下,才眼帶笑意的道:“我以為直到你身死道消,都會一個人死亡。沒想到,你竟然和惡鬼入骨相在一起了。”

    “說準確一點,是時洵。我的愛人是燕時洵。”

    鄴澧咬著重音提醒,像是在警告張無病,不要隨意邁入兇獸的領地,覬覦兇獸緊緊藏在懷中的珍寶。

    張無病微訝的挑了挑眉,隨即眼波流轉,像是碎星撒在了他的眼眸中。

    他笑吟吟的道:“你這樣,讓我忽然也對燕時洵有了別樣的好奇心……”

    “想都別想。”

    鄴澧壓根沒把張無病惡意的挑釁放在眼裡,他冷哼了一聲,漠然道:“一日為父,終身為父。在時洵眼裡,你就是他兒子。”

    張無病:“……”

    你這個鬼神,好不會說話哦,怎麼哪壺不開提哪壺?

    鄴澧還嫌不夠,又乘勝追擊,唇邊挑起僵硬的笑意,皮笑肉不笑的道:“你往常都跟著路星星和井小寶一起稱呼,忘了?快叫媽。”

    張無病:“…………”

    嘖,那個小蠢蛋,淨給他找麻煩。

    但嚴格來說,他們都是同一個人,他罵那個小蠢蛋好像就是在罵自己……啊,好煩。

    張無病的眉眼間攏上一層陰鬱之氣,他鼓了鼓兩腮,氣鼓鼓的卻不好說什麼,不想在鄴澧面前給另一個自己拆臺,就只能憋屈的生悶氣,快要憋出內傷了。

    難不成是投胎太多次,魂魄有所損耗,那個小蠢蛋在輪迴的過程中撞了腦袋?

    張無病在心裡快要把另一個自己罵死了,卻果斷忽略了當年抱燕時洵大腿的時候,自己也很歡樂的事實。

    張無病:輸了!!!

    鄴澧滿意的點了點頭,這才緩和了神情,率先邁開了長腿,向著燕時洵離開的方向追了上去:“走吧,我家好大兒。”

    他忽然覺得,生人張無病也沒那麼礙眼了。

    ——最起碼讓他漲了一個輩分,還從源頭就去除掉一個潛在情敵的事情,讓他很是滿意。

    鄴澧:時洵的這個好大兒,我認可了。

    張無病:“…………”

    閻王黑著臉,恨恨的磨了磨牙,卻還是拎著摺扇跟了上去。

    能怎麼辦!大道還要靠這一對救,他連轉身甩袖離開的自由都沒有。

    不過,閻王也沒有想到,燕時洵不僅感知敏銳,就連決定也如此果決。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沉睡在張無病陰影中的閻王,並不像生人張無病那樣無時無刻的跟在燕時洵身邊,對燕時洵的性格瞭如指掌。

    當燕時洵果斷下了決定,擊碎在湖水中的保護罩脫離鬼戲的時候,閻王望著燕時洵卓絕不凡的身姿,眼眸中閃過驚豔。

    這就是……被大道選中的人物啊。

    有那麼幾個瞬息,閻王甚至連呼吸都停滯了,視野被燕時洵的身影填滿。

    常人都習慣留在安全之處,拒絕未知的改變,也做不到當機立斷轉變方向。

    他們會被現在的安全和舒適迷了眼,看不到平靜下潛伏的危險。

    但是燕時洵,卻看破了一時平靜的虛妄,毅然選擇了前路未知卻更可能是正確的那條路。

    身為前鬼神的閻王看得很清楚,白三叔家院子的安全,只是一時的,即便有他撐著,如果一直留在這裡,最後也只有死亡一條路可走。

    這裡是鬼戲,失去了謝姣姣這個主導的鬼嬰,就等同於群鬼無主,只會讓留在這裡的鬼魂陷入廝殺,爭奪這方天地的主導權。

    就算燕時洵能夠一力壓下群鬼,但是卻依舊會被留在鬼戲之中。

    一旦作為鬼戲和現實鏈接媒介的白師傅身亡,那連同燕時洵在內的所有人的魂魄,都將永遠被困在這裡,就像曾經白姓村民們所經歷過的那樣。

    閻王已經做好了由他來引導所有人離開鬼戲的準備。

    卻沒想到,燕時洵先他一步,已經剝離開所有人的魂魄和虛假的肉身,果斷擊碎鬼戲,讓所有人的魂魄墜向鬼戲邊緣,前往現實。

    那一刻,閻王忽然明白了大道選擇燕時洵的原因。

    這樣的人……即便不是惡鬼入骨相,也一定能夠從死局中,拼盡全力找尋到唯一一線生機,令生機重新煥發。

    燕時洵從不絕望,他不畏懼失敗和死亡,只問如何達成最好的結果,所有的努力都在向著成功靠近。

    這份堅韌,也連帶著感染了他身邊的所有人。

    好像有他在,太陽便永不墜落。

    閻王的眼眸中染上笑意,在魂魄與現實交接的天旋地轉中,低低的笑出聲,引起胸膛的一片震動。

    燕時洵啊……大道真是,算無遺策。

    隨即,無論是閻王還是鄴澧,都徹底墜入黑暗。

    所有人的魂魄都好像墜入幽暗的海底,失重感緊隨而來,然後猛然又升向海平面,抬起眼時,彷彿還能看到太陽的光線透過海面灑進來,波盪間如破碎的金鱗,美不勝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