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晉江

    燕時洵想起他在野狼峰之前見到鄴澧的第一眼, 他留給自己的印象,也是如此。

    冷漠的置身事外, 好像根本就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無論眼前人的生死,都與他毫不相干,即便死在他面前,他看過去的視線,也漠然如見塵埃。

    而現在的張無病,與當時的鄴澧何其相似。

    因為現在所有人都身處於鬼戲之中,即便鄴澧想要屏蔽所有人對鬼神的認知, 也難以做到。所以眾人也就目睹了張無病變化的全程,以及他和鄴澧之間的對話。

    眾人狐疑的視線在兩人間掃蕩, 驚疑不定, 猜測千奇百怪。

    安南原看著張無病的目光堪稱驚悚。

    他萬萬沒想到,之前一直慫唧唧哭著抱燕哥大腿的張無病, 竟然會有這樣一面。

    而且一直和燕時洵在一起的那個男人,雖然大家都跟著路星星一起,從兩人還沒有宣佈關係之前就半開玩笑式的喊他師嬸, 但是誰都心知肚明,這絕對不是個好惹的存在。

    就連路星星這種懟天懟地的性格, 在那個男人面前,都慫得像是嗚咽著夾著尾巴的哈士奇。

    然而一向比路星星更慫、隨時隨地準備嚎叫燕哥抱大腿的張無病, 竟然和燕時洵那個氣場恐怖的伴侶對上了……

    一時間, 安南原的腦袋裡擠滿了各種各樣的想象。

    他還猜測,是不是他們在的這個地方鬼比較多, 所以不知道哪個孤魂野鬼上了張無病的身?

    要麼就是張無病是人格分裂?只是他們之前沒看出來?

    宋辭注視著張無病, 也慢慢發現了不對勁, 嘴唇抿得緊緊的。

    雖然他這麼多年都和張無病不對付, 但是,正因為看不慣張無病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做派,他才更加密切的關注著張無病。

    宋辭很清楚,這不應該是張無病的模樣做派。

    那現在頂著張無病的身體,站在那裡的是誰?

    燕哥回來了,那為什麼謝麟沒有跟在燕哥身邊?他去哪裡了?

    宋辭擔憂的仰頭注視著三人對峙的方向,心中急切,卻也知道現在不是上前詢問的好時機,只能咬牙壓制自己的衝動,靜靜等待著燕時洵解決這一切,然後走到他面前。

    他信任著燕時洵。

    安南原注意到了宋辭面容上的擔憂,他頓了頓,知道小少爺是在擔憂著張無病和謝麟。

    他有心走過去安慰宋辭,但奈何現在一片安靜,他總覺得在這種時候就他一個人說話有些心虛,便只好不斷向宋辭身邊的趙真使著眼色。

    但趙真又何嘗沒有注意到宋辭的不對勁。

    他卻只保持了沉默。

    從燕時洵剛一回來,趙真就注意到了謝麟並不在燕時洵身邊。

    以趙真對於燕時洵的瞭解,他只能想到一種可能——謝麟出事了,甚至是死亡,永遠的留在了院子外面沉沒進湖底的白姓村子。

    趙真不知道該如何向宋辭說明自己的猜測。

    直到這種時候,他才忽然驚覺,勝於常人的敏銳有時候也不是什麼好事,那勢必會體驗到遠超常人的痛苦,還有艱難的抉擇。

    但這樣的痛苦,卻是燕時洵每時每刻都要經受的,他不知道會因此而遭受過多少不被理解的時候,還要獨自做出決定……

    趙真無聲的長長嘆了一口氣,又是心疼宋辭,又覺得滿心疲憊。

    護了謝麟這麼多年的小少爺,真的能接受這個真相嗎?還是為了他著想,隱瞞這件事……趙真不知道。

    他難得感受到了滿心的迷茫脆弱,最後將目光看向了燕時洵,一咬牙,還是決定等燕時洵親口說出結果,而不是他在這裡猜測。

    說不定,謝麟還有可能並沒有出事,是他想多了呢?

    一絲希望從趙真的心頭浮出。

    燕時洵的注意力並沒有放在眾人身上。

    他在細細思考過張無病和鄴澧之間的對話後,慢慢意識到了張無病身上與鬼神相近之感,究竟從何而來。

    他不是第一次看到這般模樣的張無病。

    記憶在復甦,相似的場景將經歷過的事情從大腦中重新浮現。

    濱海市郊,公路之下的惡鬼深淵,坍塌後只剩一片廢墟的地府。

    在那時的昏暗之中,燕時洵見到過一尊神像模糊的輪廓。

    那神像高坐於神臺之上,垂眼閉目時威儀不可冒犯,即便神明已死,餘下的殘軀依舊帶著曾經震懾群鬼的恐怖氣勢。

    地府之外惡鬼動盪,欲攀爬地獄逃脫。但鎮守於地獄之上的地府,卻無一惡鬼膽敢靠近或進入。

    直到燕時洵從群鬼避讓中窺見真相,方才走進了這一方被遺忘於天地之外的空間。

    得見舊日鬼神。

    那神像清雋的輪廓隱約顯露在黑暗中,令燕時洵莫名其妙的感到眼熟。

    但那時時間緊急,他沒有太多時間去回想,便在從神像處得到借力之後離開了那裡。

    藉由地府閻王殘留在神像中的力量,燕時洵重新鎮壓群鬼,讓地獄退回地府之下,悍守陰陽,沒有讓惡鬼侵擾人間。

    當燕時洵離開惡鬼地獄,就好像鬼神不想讓自己的真身暴露於人前,不想讓第二個生人知道地府的真相,所以,燕時洵那時在地獄中的記憶,也慢慢從他的腦海中退去。

    在地府坍塌時便剝離了力量後身死的閻王,為了躲避天地的探查,將自己藏於陰影和鬼氣中。

    沒有讓被大道垂眼的惡鬼入骨相,發現他的真身。

    直到現在,鬼戲屏蔽了天地,藉由鬼嬰撐起的這方皮影戲,隱沒在張無病影子中的鬼神真身,得以重新出現。

    而燕時洵的記憶重新湧現,讓他忽然間意識到——

    他曾經在坍塌的地府中見到的那尊神像,分明就與張無病有幾分相似。

    只是要比他所認識的張無病,更加的冷酷涼薄,帶著久居高位的威勢。

    所以,現在站在他面前的並不是作為生人的張無病,而是曾經身死於大道之下的閻王,也是在他下潛到地府時,借力給他的那位閻王……

    燕時洵在想通一切之後,再看向張無病的眼神中就帶上了複雜和微妙之意。

    燕時洵萬萬沒有想到,本應該身死的鬼神,竟然一直都跟在他身邊。

    不過這樣一來,燕時洵也頓時明白了,為何張無病和鄴澧之間現在的氣氛如此劍拔弩張。

    之前鄴澧就和他說過,酆都一向不認同地府的行事,覺得地府不判因果判罪孽,會使得很多含恨而死不得公正,於是化身惡鬼自行復仇的魂魄,在死後依舊蒙受冤屈不得解脫。

    不過地府也一直不怎麼看得上酆都,上位者的態度同樣體現在下面的陰差身上。

    以往燕時洵在遇到陰差,或是請陰差幫忙將魂魄送往投胎的時候,不止一次的聽那些陰差抱怨過酆都。

    那些陰差大多都經歷過數百年的光陰,和後來那些引導著陰兵借道重現人間的墮惡陰差不同,它們見過酆都還行走人間的模樣,也震撼於鬼神威勢,從此敬畏天地大道,不敢逾越本分。

    在那些陰差嘴裡,酆都就是蠻橫的代表,髒活累活從來不幹,偶爾做幾件事就被人間的驅鬼者歌功頌德,屬於是地府植樹酆都摘果的惡劣行為。

    不過那些陰差說起這些事時神情激動,忿忿不平,一看便知道帶著自己的主觀情緒。

    於是燕時洵也只是挑了挑眉,當成說書的聽了,沒有針對當真。

    陰差講的故事做的判斷可能並非真實,但它們的情緒卻是真的。

    從那個時候,燕時洵就模糊懷疑過是否數百年前,酆都與地府關係很是糟糕,兩方主事者可能互相看不順眼。

    現在,當年的猜測得到了證實,一直懷疑的閻王也出現在眼前——以燕時洵從未想到過的方式。

    摺扇在骨節分明的瘦削手掌中轉過一圈,然後輕輕點著胸膛,拍帶間帶著玄奇古老的韻律,像是曾經廟宇道觀中祭祀科儀時的樂聲。

    張無病在與鄴澧說話間,注意到了燕時洵看向他的眼神出現了變化。

    他心中瞭然,唇邊帶上了微笑,也抬眸回望向燕時洵,笑吟吟的問道:“你猜出來了,是嗎?惡鬼入骨相。”

    當張無病笑起來的時候,那雙清澈見底的眼眸中波光粼粼,美不勝收。

    曾懷著憤怒主動投身死亡以抗大道的鬼神,也重新踏進了人間,想要親眼見證生機降臨的那一刻。

    燕時洵鋒利的眉眼沉了沉,但終究不像剛剛意識到張無病身上不對勁時,那樣冷冽暴怒。

    他頓了下,才緩緩吐露出那兩個音節:“閻王。”

    “你是在井小寶之前,身死道消的那一位閻王。”

    燕時洵目光沉沉的看向張無病:“你的力量留在了地府百年之久,將本應該坍塌的地府,繼續支撐了百年。你也是將力量與神名借給我之人,而井小寶,也因為這一份饋贈,得以成為新的閻王。”

    隨著燕時洵的話音落下,本來縮在一旁的眾人俱是露出了愕然的神色,看向張無病的眼神驚疑不定。

    安南原更是一時沒忍住,驚呼出聲。

    他很快就發覺自己驚嚇到變了調的聲音在一片安靜中,格外引人注目,於是連忙雙手死死的捂住嘴,不敢發出任何聲音,只用驚恐的目光看向張無病,同時腦海中閃現出以往和張無病相處的片段。

    完了……

    安南原一想到以前和張無病勾肩搭背哥倆好式的相處模式,就覺得眼前一黑,人生無光。

    他,他這是瘋了嗎?竟然敢和傳說中的閻王這種態度,不是說閻王要你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嗎,那,那那那閻王不會也讓他死一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