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 晉江

    燕時洵心下淺淺嘆息,暗道了一聲,果然如此。

    他的猜測得以被證實。

    白紙湖之名得於多年前附近村子接連的死亡,指的就是鄭樹木復仇的這一次。

    但真相卻遠遠不止於此。

    既然當年沒有任何人發覺村民們的死亡有蹊蹺,甚至能夠放任張無病選中這個地點進行拍攝,就說明當年所有人的死亡最起碼在表面上,都是正常的,可以用科學的理論解釋得通。

    這樣,才沒有讓西南的驅鬼者們注意到這裡,消息也沒有傳到官方負責人或是海雲觀那裡。

    但是,既然是鄭樹木在操縱著皮影戲,那他不必用虛假的場景來欺騙燕時洵,這一切必然是隻有鄭樹木和白師傅才知道的真相。

    所以他們才能用皮影戲,將那一晚的場景復現出來。

    表面平靜的死亡,和暗藏在其下另一面截然不同的真相。

    矛盾的兩面只能讓燕時洵想到一種可能——

    在那些村民們死亡之前,他們的魂魄,就已經被鄭樹木用替骨之術,置換進了木雕偶人中,然後封鎖進皮影戲裡。

    後來,當死亡被外界知道的時候,剩下的那些村民,恐怕也只剩下了空空如也的軀殼。

    反正西南對於所有驅鬼者而言,都是個足夠特殊的地方,因為無論是地府還是酆都,都不曾涉足於此,所以魂魄長期處在遊蕩的狀態中,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足為奇。

    至於整個村子的村民死亡之後,都沒有看到他們的魂魄,也可以被當做新一則令所有人恐懼西南的傳聞,令驅鬼者不敢前來仔細查看。

    屍體被匆匆下葬,魂魄留在皮影戲裡,村民們沒有完全的死亡,他們甚至連死亡的安寧都不夠資格擁有,只能一遍遍被在皮影戲裡被“自己”殺死,承受著所有親人和朋友死亡的痛苦。

    就如鄭樹木曾經承受和怨恨的那樣,他把自己的經歷,還給了所有村民。

    也因此,因為那些村民在天地眼中已經是死人,所以並沒有察覺他們的魂魄有異,成功被鄭樹木和白師傅聯手騙了過去,只白紙湖旁邊的,是死物的皮影戲。

    而非真正被囚困於天地之外的真實天地。

    如果不是這一次張無病誤打誤撞的選擇了白紙湖,說不定這裡不會有任何人發現,直到新的天地徹底成形,威脅甚至取代原本的天地,人間所有的驅鬼者,甚至連同鬼神,都無法再挽回什麼。

    這是……

    生與死新的循環往復,太極陰陽重新運轉,新的天地和大道將要從虛假中誕生,弄假成真。

    燕時洵在想通所有事情的剎那,腦海中一片驚駭,心臟跟隨著亡者一併沉入了冰冷的白紙湖。

    他垂在身側的手掌微微顫抖,良久,才勉強緊握成拳,壓下表面平靜之下的驚濤駭浪。

    燕時洵早已經意識到了這裡並不是能夠輕鬆解決的事情,但是他依舊沒有想到,自己將要面對的,是一整個新生的天地。

    他不由得想起李乘雲。

    他師父當年在白紙湖,是否也意識到了這一點?知道新的天地將要在這裡誕生,或是更可怕的……他師父的死亡,和這裡到底有沒有關聯?

    鄭甜甜……

    燕時洵的眼眸暗沉了下去,手掌死死的握緊。

    站在燕時洵身邊的鄭樹木陰鬱的抬起頭時,也將燕時洵的反應看在了眼裡。

    迅猛的火勢在山風的助力下,頃刻間便已經從村子蔓延到了他們所站立的地方。

    兩人站在一片火海之中,入耳就剩下噼裡啪啦的聲響,誰都沒有說話。

    但那些火焰像是長了眼睛一樣,沒有傷及兩人分毫,而是繞著兩人燒了過去,在兩人周圍形成了一圈安全的真空地帶。

    燕時洵注意到了鄭樹木沒有被燒灼的事實,心中恍然,將鄭樹木和鄭甜甜認定是幕後操縱一切之人。

    而鄭樹木也將燕時洵的安全看在眼裡,他苦笑,知道白師傅比起自己,已經更相信了燕時洵。

    也對,畢竟是乘雲居士的弟子,光風霽月,氣勢非凡,又怎麼會有人不拜服於他們的凜然大義。

    鄭樹木長長的嘆了一口氣,終於因為這一幕而下定了決心。

    “燕先生。”

    再次開口的時候,鄭樹木已經恢復了平靜。

    他直視著轉身向他看來的燕時洵,一字一頓的道:“請您,把白師傅帶走。”

    在聽清了鄭樹木話語中的內容時,燕時洵微微睜大了眼眸,驚訝於鄭樹木竟然會放過自己的“仇人”。

    “我知道燕先生聰慧遠超常人,但是有一件事,或許燕先生沒有猜到。”

    鄭樹木說道:“燕先生之前所看到的滿院子的木雕,每一個,都對應著它們代替了的生命。人形的代替了村民,動物雕像也代替了對應的動物。每殺一個人,就會對應出現一具新的木雕。”

    “而白師傅的木雕……”

    鄭樹木無力的垂下了頭,像是被生命和仇恨的沉重徹底壓垮,瞬間滄桑了不少。

    但不等鄭樹木說完,燕時洵忽然間福至心靈的想起,他之前擺放鄭樹木家的時候,除了滿院子的木雕,還有一尊在工作間裡沒有完工的木雕。

    鄭樹木以為燕時洵沒有猜到,但他不知道大道之下,還有惡鬼入骨相的存在,那是大道為了自救所留下的最後手段,可以從任何死局中找到生機的奇蹟,又如何會囿困於鄭樹木對於尋常驅鬼者的認知?

    他低估了燕時洵。

    燕時洵也低估了鄭樹木的狠心程度。

    那尊只有上半身的木雕老人像……竟然是為了白師傅所準備的!

    而按照鄭樹木的行事來看,當木雕完工之時,也就是對應的生人死亡之時。

    也就是說,白師傅將會在今晚死亡!

    燕時洵想起之前他在拜訪白師傅家的時候,白師傅當時臉上的表情,是他所沒有讀懂的複雜,甚至話語中都有託孤之意。

    白師傅很清楚,鄭樹木會在今晚完成那尊木雕,而他會迎來死亡。

    可即便他知道這一切,卻還是平靜的準備迎接屬於他的死亡,沒有任何想要逃避或恐懼的想法。

    白師傅最後放心不下的,卻還是鄭樹木。

    他託孤一樣,將自己所有知道的秘密、掌握的籌碼,都盡數道出,只為了讓燕時洵能夠救出鄭樹木。

    白師傅很清楚,鄭樹木雖然復仇成功,但卻活得並不快樂。

    因為鄭樹木對於母親死亡的耿耿於懷,還有對鄭甜甜的愧疚,他每時每刻,都活在地獄中。

    而鄭甜甜反覆的提及當年的事情,冷眼旁觀著鄭樹木的輾轉痛苦,一遍遍揭開鄭樹木的傷疤不允許它癒合,更是加深了鄭樹木的痛苦。

    白師傅很心疼鄭樹木。

    他雖然對鄭甜甜也有所愧疚,但是畢竟鄭樹木才是他當年看著長大的孩子。

    在沒有出事之前,他和鄭木匠因為有著相同的志趣而引為摯友。

    就連鄭樹木也是因為看過了他演出的皮影戲,才會喜歡上皮影戲,歡快的告訴鄭木匠自己想要成為皮影匠人而非木匠。

    摯友之子,白師傅怎麼能夠忍心看著他受苦。

    在鄭樹木重新回到村子裡之後,白師傅和鄭樹木也相處了這許多年,對於白師傅而言,鄭樹木就與自己的孩子無異。

    他寧可自己死亡,也不想要鄭樹木再受任何苦了。

    燕時洵也明白了白師傅口中的幕後之人,究竟是誰——鄭甜甜。

    白師傅分明是要他,將鄭樹木從鄭甜甜身邊帶走。

    而現在……

    燕時洵靜靜看著眼前的鄭樹木,忽然笑著輕輕搖起了頭。

    鄭樹木竟然在拜託他,將白師傅從鄭甜甜身邊救走。

    這兩個人,每個人都在最後的關頭忘卻了自己,獨獨為對方考慮一條生路。

    可這麼多年,卻過得如同死敵。

    “燕先生?”

    鄭樹木被燕時洵的笑容驚到,小心的詢問道:“燕先生是不同意嗎?”

    他頓時有些急了:“當年乘雲居士,您的師父,也曾經提醒過我白師傅的事情,只不過我現在才想通!我承認這一點是我做錯了,我遲了數年,但是白師傅還有救!燕先生,請您相信我!”

    “白師傅的木雕……”

    鄭樹木說著說著,忽然頓了一下,才重新開口道:“我在雕刻到最後的時候,刻刀突然斷了,木雕並沒有完工。我覺得這是乘雲居士在冥冥之中提醒我,三思而後行。所以,所以我沒有繼續雕下去,而是來找了燕先生,想要請您將白師傅從這裡帶走。”

    “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覺得你們兩人之間,真是……”

    燕時洵眼帶笑意的看向鄭樹木,輕聲詢問道:“你知道,白師傅最後和我說了什麼嗎?”

    “他說,讓我救走你,從鄭甜甜身邊。”

    鄭樹木不可置信的緩緩瞪大了眼睛。

    他死死的盯著燕時洵,想要找出他說謊的證據。

    燕時洵卻只是含笑道:“白師傅希望你能夠像個正常人一樣活著,不是每日囿困於仇恨的地獄,而是最平凡安寧的幸福。他寧可自己死亡,也希望你能夠獲救。”

    那一瞬間,鄭樹木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耳邊只剩下漸漸拉長的白噪音。

    除此之外,他什麼都感受不到了。腦海中,也只剩下了燕時洵所說的話。

    而因為操縱皮影戲的人心神劇烈動搖,整個場景也搖晃著坍塌。

    蔓延的火焰一寸寸熄滅,山野田間連同遠處的村落湖泊,全部墜入了黑暗之中。

    只剩下村莊中的一盞燭光,在寒風中被吹得來回晃動,卻倔強的不肯熄滅。

    想要為遠行未歸的孩子,留一盞燈。

    留一條回家的路。

    燕時洵回眸望去,卻見燭光旁,守著老人佝僂瘦削的身影。

    他心下了然,知道那是白師傅。

    鄭樹木所做的事情,如果將他的計劃說給任何一位驅鬼者聽,包括燕時洵在內,都不會認為他能成功。

    但偏偏就是鄭樹木,做成了這一切。

    燕時洵清楚,這是在鬼嬰強大的鬼氣基礎上,加上了白師傅無條件的信任和任由操控,掏出了所有的魂魄和生命,因為愧疚悔恨所以在全力幫助鄭樹木,才讓這一切最終得以實現。

    白師傅就像是皮影戲後的那一抹燭光。

    守著皮影戲的傳承。

    也守著鄭樹木。

    無論鄭樹木如何恨他,只要鄭樹木回頭,永遠能夠看到那一盞亮著的燭光,不會因為走得太遠而遺忘了回家的路。

    燕時洵在想明白所有事情時,沒有掌握了真相的快意,只有一聲淺淺的嘆息。

    人生不如意事,十八九……白師傅當年意氣風發的邀請鄭木匠的時候,也一定想不到,最後會發展到這種局面。

    燕時洵側眸看向鄭樹木。

    鄭樹木還沒有從震驚中回過神來,而他們已經從剛剛的田地裡,回到了最開始燕時洵推開大門發現真相的院落中。

    燕時洵看著四周空蕩蕩沒有人影的死寂,只剩下窗戶後面的木質機關,依舊在盡職的將皮影人物的影子投射在窗戶上,走動舉手,儼然一副家中有人的模樣。

    但他在看到木質機關的瞬間,忽然想起了鄭樹木剛剛說起木雕的事情。

    還有同時被鄭樹木和白師傅視為主導了這一切的鄭甜甜。

    謝麟的妹妹謝姣姣……就是鄭甜甜。

    “鄭甜甜!”

    燕時洵猛地回身看向鄭樹木,眉眼鋒利:“她會木雕嗎?”

    還沒有完全回過神來的鄭樹木不明所以,但還是點了頭:“燕先生也看到了,甜甜是鬼嬰,她本來就比我的天賦要高,比起我,她才是真正繼承了鄭家木雕的那一掛。”

    鄭樹木話音剛落,燕時洵就拔腿狂奔,一把推開院子的大門,他顧不上向鄭樹木解釋,立刻就往所有人居住的白三叔家跑去。

    即便燕時洵和謝麟並不熟悉,但也因為宋辭的存在而對謝麟對妹妹的深刻感情有所瞭解。

    況且,之前謝麟在看到鄭甜甜的時候,也說過一句她像自己的妹妹。

    謝麟唯一猶豫的,就是鄭甜甜的年齡。

    和當年謝姣姣失蹤的時候,一模一樣。

    而現在,燕時洵在看過之前發生的所有事情之後,終於知道了為何謝麟會有這種感觸。

    ——因為謝姣姣或者鄭甜甜,根本就是鬼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