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章 晉江

    他起身走向窗邊,單手插.在大衣口袋裡,抬眸向外看去時,卻只從落滿了灰塵變得模糊不清的玻璃中,隱約看到了外面村莊一盞盞的亮燈。

    村莊的輪廓被隱約勾勒,無星無月的夜幕下,一切都被模糊,就連那些房屋被映亮的窗戶,都彷彿是昏黃的幕布,從窗戶前走過的人影是被人操縱的皮影。

    燕時洵心跳空了一拍。

    窗戶外的村莊場景和之前離開湖中戲院時的情形逐漸重合,那個時候他所看到的村莊,似乎也是這樣的。

    就好像……從一開始,就沒有真正的村莊存在。

    只有皮影戲的道具,被幕後之人反覆使用,於是相似的場景重複上演。

    剎那間,燕時洵忽然想起,不僅之前看到的雜誌訪談中有提起過白師傅邀請了木匠來村裡,剛剛白師傅似乎在和現實中的官方負責人說話時,也提到了鄭木匠。

    燕時洵能夠從白師傅的神情中看得出來,白師傅自覺有愧於鄭木匠一家。

    鄭……鄭樹木,木匠。

    所以,當年被白師傅邀請來村子裡的,就是鄭樹木的父親。

    那個時候,鄭樹木並沒有繼承學習木工的打算,而是痴迷於皮影戲。

    甚至很有可能,鄭木匠會同意白師傅的邀請,舉家搬遷到白姓村子裡,就是因為小時候的鄭樹木喜歡皮影戲。

    所以做父親的想要給孩子提供最好的學習環境,寵著自家的孩子,就算孩子不想繼承祖傳的木工手藝也無所謂,只要孩子喜歡,以後想要做什麼都可以。

    但是在白姓村子裡,鄭木匠夫婦卻出了意外身亡。

    並且,他們的死亡和白姓村子裡的人有關。

    所以鄭樹木會記恨村人,也恨上了皮影戲。他放棄了本來喜愛的皮影戲,重新撿起了家傳的木工,將這份手藝繼承了下來的同時,也以此為工具,向村人復仇。

    也因此,白師傅才會對鄭樹木心懷愧疚,甚至可能因為這份情感,白師傅會對鄭樹木所有做的事情睜一隻閉一隻眼。

    或者……

    心甘情願的被鄭樹木利用。

    短短瞬間,因為村莊相似的死寂,之前所有的線索碎片,都在燕時洵腦海中連成完整的一條線。

    他立刻回身看向白師傅,錯愕的問道:“一直以來利用皮影戲作為幌子,欺瞞過天地的,是鄭樹木?”

    “利用你的技藝,隱藏在幕後操縱著這一切,也把我們困在這裡的人,是他嗎?”

    白師傅的眼皮顫了顫。

    在耷拉著的皮膚下,他的眼珠遲緩的滾動著,然後掀開了一條縫,認真的看向眼前的燕時洵。

    他定定的看了燕時洵好一會兒,才重新低下頭去。

    即便被人看透了真相,於他而言,也只能引起這一點震動,驚詫於眼前青年的敏銳,隨即,就重歸於死寂。

    像是一顆小石子被砸進了湖水,驚起幾個水花,隨後一切就重歸死寂。

    白師傅安坐在太師椅上,安靜到連呼吸聲都幾乎消失於空氣中。

    氣派客廳的四面牆壁上,到處都掛著皮影戲人物。當白師傅閉上了眼睛時,就好像和周圍融為了一體。

    他也是被人遺忘而落灰的皮影,和其他的皮影人物,沒什麼區別。

    只是在無人前來的房屋中,漸漸風化破碎,最後埋沒於黃沙中,再沒有人知道,這裡曾經有一個村子。

    和盛極一時的皮影。

    白師傅沒有說話,但這副態度,就已經間接給了燕時洵答案。

    燕時洵讀懂了白師傅想要告訴他的事情,也因為白師傅的舉動而明白了另外一件事。

    ——他們不僅身處於皮影戲中。

    並且,那個在幕後操縱著這一切的人,也在一直看著他們。

    就好像是坐在戲臺下的看客,津津有味的看著臺上的皮影人物被操縱著,做出各種動作,看著他們因為遇到的艱險苦難而絕望掙扎。

    可戲臺下的看客,卻哈哈大笑,拍手叫好。

    想通了一切的燕時洵立刻轉身,大跨步就準備離開白師傅家。

    但他剛邁開腿,忽然聽到白師傅的聲音,低沉的從昏暗中傳來。

    “……樹木。”

    白師傅長久沒有和人交談過的嗓子嘶啞粗糲,像是惡鬼嘶音:“把樹木,帶走。”

    燕時洵的身軀一僵,錯愕的轉身看向白師傅。

    怎麼回事?

    他剛才向白師傅詢問幕後之人時,白師傅並沒有否認,但現在卻透露出想要讓他保護鄭樹木的意思。

    是因為白師傅對鄭樹木的愧疚嗎?

    不等燕時洵詢問,白師傅就掀起了耷拉著的眼皮,目光死寂的看著他,輕聲詢問:“你看到的,真的是活人嗎?”

    白師傅嘴邊咧開笑意:“孩子,你知道,皮影戲還有一個別名……叫鬼戲嗎?”

    燕時洵的眼眸緩緩睜大。

    電光火石之間,他意識到了白師傅想要提醒他的話,究竟是什麼。

    鬼戲,所有在現實中死亡的人,都可以在這裡繼續像正常人一樣生活。

    更別提那個幕後之人,本來就為了躲避天地的探查,而將皮影和現實顛倒了位置。

    既然如此,那除了疑似是幕後之人的鄭樹木,還有本身就作為皮影戲媒介的白師傅,其他的村民……真的存在嗎?

    這個念頭冒出來之後,燕時洵腦海中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他們借宿的白三叔家。

    在他之前詢問的時候,白三叔大大方方的告訴他,村裡只要會皮影戲的人都死了。

    但這個村子,最開始本就是一名姓白的皮影匠人居住於此,所以其他親戚前來投奔,幾十代以來都靠著這門手藝吃飯,耳濡目染之下,很難說誰是完全不會皮影戲的。

    ……那白三叔呢?

    白三叔就住在皮影大師家旁邊,他為什麼會對當年的事情知道得如此清楚,卻還能活下來?

    或者換一種說法——白三叔,真的還活著嗎?

    還有他這一路在村子裡看到的所有村民和孩童,他們真的都還活著嗎?

    燕時洵的思維忽然卡頓了一下。

    他意識到,自己被思維的慣性欺騙了。

    實際上,他在村子裡除了白三叔和鄭樹木以外,幾乎沒有看到成年的村民。

    他親眼看到的,還活蹦亂跳的,只有在外面玩耍的孩子們,至於其他的村民,他只聽到聲音,或是透過窗戶看到了模糊的影子。

    因為他們到村子的時候,正好是晚飯的時間,本就應該是所有人在家的時間。

    所以燕時洵一時並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

    直到現在在白師傅的提醒下,燕時洵才忽然意識到其中的漏洞。

    如果只有影子和聲音的話,又與皮影戲有什麼區別?

    而如果白三叔的那張臉再衰老一些,臉上的皺紋再多一些……

    燕時洵在腦海中迅速塗抹著白三叔的那張臉。

    然後他發現,這張臉和之前在皮影博物館裡見過的那個人,一模一樣!

    那個守著皮影博物館,說要收門票的老人,分明就是更加衰老滄桑的白三叔。

    而更巧的是,白三叔家也在村頭的位置。

    就像是,守墓人。

    燕時洵愕然的抬眸看向白師傅,白師傅也從這張俊容上,清晰的意識到,這個青年只是因為自己的一句提醒,就想明白了所有的事情。

    白師傅低低的笑了起來,然後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大,連胸膛都在震顫。

    但他很快就劇烈的咳嗽了起來,笑聲中夾雜著咳嗽和喉間血沫翻湧的聲音。

    他衰老如風中殘燭的身體,根本承載不了這樣劇烈的情緒波動。

    但是白師傅卻覺得很暢快。

    多年來偏居一隅,生命也逐漸死寂,愧疚壓得他喘不過氣來,連帶著對一切都失去了期待。

    他希望那個孩子能過得好,也從不拒絕那孩子的任何要求。

    可是,他卻隻眼睜睜的看到那個孩子,深陷於泥潭。

    明明應該是復仇之人,怎麼卻活得比仇人還要痛苦呢?

    白師傅想要做些什麼,即便他知道自己其實並沒有這樣的資格。

    然而,他其實什麼都做不到。

    就像很多年前鄭木匠一家遇害的時候,被整個村子排擠孤立的他,也對這些事一無所知。

    除了在面對著屍體時,流著眼淚怒吼和摔打著桌子,反而被其他村民譏諷是偽善以外,他無力得什麼都做不到。

    白師傅在很早之前,甚至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其實就已經隱約察覺到了村子裡的人不再耐煩於皮影戲,他們更加嚮往外面紙醉金迷的世界。

    但那個時候,他的父親只是摸著他的頭,慈愛的告訴他,只要做好自己就可以,不管其他人如何,只要他們這一脈安靜踏實的學好皮影戲,從祖輩傳下來的皮影戲,就不會失傳。

    那也是他父親第一次告訴了他,西南皮影的真面目。

    ‘兒啊,你以為我們祖輩傳下來的皮影是什麼?只是集市上逗孩子們開心的東西嗎?’

    他父親輕輕搖頭:‘皮影戲裡,有我們千年的時光,還有千年前的真相。’

    ‘我們所傳承的,不僅是皮影戲,也是這塊土地上曾經發生過的所有事情。當後來者想要知道千年前這裡發生過什麼的時候,他們會來尋找西南皮影。’

    ‘而我們的任務,就是把它傳承下去,不要叫它失傳,使得後來者遺忘了過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