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晉江

    在王道長面前,逐漸被挖開的土層,露出了下面埋藏著的東西。

    先是一截枯黃的骨節,從土壤中隱約露了出來。

    王道長手下的動作一頓,在確定了骨節的位置之後就有了目標,更精準的在骨節附近挖下去,拂開塵土,露出下面埋著的完整屍骸。

    但當屍骸的頭顱露出來時,王道長卻在看清頭顱的瞬間,眼瞳緊縮成點。

    這不是人的屍骨……

    “這是!”

    旁邊的馬道長驚呼了一聲,趕緊湊到近處想要看清楚。

    雖然乍一看與屍骨無異,但仔細看時卻能發現,在那些骨頭上,還有一圈圈的紋路。

    是木頭獨有的木紋。

    這不是一具血肉腐爛的人類骨架,而是用木頭雕刻成了骨架的模樣。

    因為時間漫長,並且木頭上還沁著黑色的顏色,被塵土半掩著,所以才會讓兩人認錯。

    直到木雕頭顱上大面積的木紋露出來,兩人這才發現屍骨的真面目。

    “墓碑下面不是屍體,而是假作人形的骸骨?”

    馬道長愕然朝墓碑上看去,卻發現不僅他剛剛看到的那一座墓碑,而是所有的石碑上的刻字,都寫著相似的罪狀。

    以及同樣的出生時間。

    三十年前的今天。

    在皮影博物館前的所有石碑,都是罪人的墳墓。

    墓碑下卻沒有棺材與死屍,只有一具具用木頭雕刻而成的骨架,用空洞黝黑的眼窩,冰冷冷的向上直視著挖開土層的來人。

    馬道長在確認了所有墓碑下面都是木質骨架之後,反倒心裡鬆了口氣。

    雖然博物館前全是墳墓和“屍骨”的場面依舊詭異,但好在能夠與墓碑刻字上透露出的情緒對應的上,證明埋在這裡的眾多皮影大師,都是為人所憎恨,甚至早已經死亡。

    那個做出了這一切之人,也沒有在皮影大師們死後突然扭轉了性格,懷著善意將他們安葬。

    而是使用了“替骨”。

    傳說中,關雲長死亡的時候屍骸少了頭顱,無法下葬,便請了技藝最為高超的木匠,為關雲長雕刻了木質的頭顱,讓他得以完整下葬,魂魄前往地府。

    從那之後,就一直有用木頭雕刻身體殘缺部分,充做完好的身軀以下葬的傳統。

    而閻王爺雖然知道,但也感念人間不易,因此放行了這一方式。

    因此,雕刻成人形的木頭,在陰差眼中,就與亡者本人的身軀無異,可以將亡者完整的魂魄接引去往閻王殿,審判一生的罪孽與功德。

    但是馬道長卻不認為幕後的邪祟有如此的好心。

    況且,就算亡者的屍身殘缺,也不會整具骨骼都從身體裡消失,還是如此眾多的數目。

    他的猜測更傾向於木骨的另一種用途——

    或許,那人是將所有人的屍體都替換成了沒有生機的木頭,陰差前來的時候看到無生機的骨架,就會以為這人死亡已久,魂魄早已經不在身軀中,因此將其名字從名錄中劃去,不再接引。

    而亡者,則因此而永遠的錯過投胎的機會,魂魄從此遊蕩於荒郊野嶺,成為無家可歸也無香火祭祀的孤魂野鬼。

    痛苦和折磨永遠沒有盡頭。

    就連地獄對亡者而言,都是慈悲。

    馬道長在想通這一切的時候,整個人都驚呆了。

    他愣愣的低下頭,向重見天日的木骨看去,心中一時五味雜陳。

    如果是在這檔節目開播、遇到燕時洵之前,馬道長在面對這種事情的時候,一定會遵照天地的規則,將被擾亂的規則重新擺正,讓一切回到本該有的模樣中。

    亡者前往地府,而擾亂陰差的幕後邪祟,則應當迎來該有的懲罰。

    但是馬道長卻想起了燕時洵曾經和他說過的話。

    ‘馬道長,他人自有他人的因果,就算在我等外人來看,很多事情多有不對,但往往真相卻與我等所見的表象相反,加害者才是真正的可憐人。’

    那時,海雲觀山外的燈籠明明滅滅,霧氣籠罩。

    而燕時洵仰頭輕嘆:‘我們所看到的,大多數都已經是遲來了的復仇,是失去一切的亡魂,拼上一切的復仇和詰問。如果不仔細加以辨別,就會對復仇的亡魂造成更深的傷害,甚至做出不可扭轉的悔恨之事。’

    ‘陽間不判,陰間判。若地府酆都不問……’

    燕時洵垂下眉眼,語氣冰冷:‘那苦主,當有自行復仇的權利。’

    馬道長被燕時洵乍一聽與離經叛道無異的話驚呆了。

    無論是前輩道長或師父的教誨,還是經書典籍,從來都沒有這樣與擾亂天地陰陽無異的話。

    這本不應該是守衛陰陽的道士應該做的事。

    但是從燕時洵口中說出來,卻又如此合理,像是本該如此,就連大道都要承認他的話。

    馬道長因此將這句話記了很久,也在空閒下來的時間裡反覆琢磨,想要理解燕時洵當時說出這話時的心態和用意。

    但卻一直無果。

    直到現在。

    當他看清了幕後邪祟對這些皮影大師的憤怒和怨恨時,忽然就重新回想起了燕時洵的話,一瞬間豁然開朗。

    地府酆都不問啊……

    馬道長仰頭,長長嘆息。

    金紅色的夕陽刺痛了他的眼睛,讓他眯了眯眼,也壓下了眼眶泛起了溼意。

    雖然從那邪祟的做法來看,是它主動遮蔽了陰差的視線,讓這些亡魂脫離了地府的掌控,成為了它憎恨的出口。

    但是憑石碑上的記敘,或許那邪祟,就與這些皮影大師之前害死的那一家人有關。

    邪祟的真實身份,也許就是死去的那一家人中的某一個。

    失去了家人和一切,悲切嚎哭之後,復仇的意願從胸臆間迸發,即便因為怨恨和執念而被留下來成為惡鬼,也在所不惜。

    馬道長搖了搖頭,站起身拂去身上沾染的灰塵。

    他沒有經歷當年的一切,又如何能夠有資格評價那人的做法?如果失去一切的人換做他,如果海雲觀所有道長和他認識的人都被人害死……或許他只會變得更加瘋狂吧。

    在這一刻,馬道長忽然心生動搖,不想再因此而對那邪祟追究什麼。

    他能感受得到,自己在被燕時洵所影響,連所堅守的道都在潛移默化的發生著變化。

    但是,馬道長想要放任這樣的變化。

    “天地無常,諸法無常,我道亦無常。”

    馬道長低聲呢喃了幾句,然後招呼著旁邊的王道長:“走了。”

    王道長錯愕,指著被挖出來的木質骨架問道:“你是被星星那孩子奪舍了嗎?看不出這是‘替骨’嗎?這些人的死亡恐怕都是一人所為,屬於非自然死亡,你要放任不管?”

    出乎王道長意料的,馬道長竟然低低“嗯”了一聲。

    “只要那邪祟不傷及節目組性命,對我來說,可以當做今天什麼都沒看到。”

    馬道長說:“走吧,他們在裡面等我們去找呢。”

    說著,馬道長就率先邁開了腿,走向博物館。

    只留下王道長一個人,滿頭問號。

    “???”

    他看了看身前的墓碑和骨架,又看了看馬道長格外瀟灑像是想通了什麼難題的背影,覺得自己的腦袋都快要轉不過來了。

    任由他想破了頭,也猜不到是燕時洵在與馬道長獨處時說的話,影響了馬道長的選擇。

    不過他也知道,現在不是起內訌的時候,不管馬道長怎麼回事,先解決了當務之急再慢慢詢問吧。

    王道長連忙追了過去。

    金紅色的夕陽透過牌樓鏤空雕花的空隙照射下來,落在木質的骨架上,一瞬間如同火焰點燃了木頭,烈焰忽起。

    燃燒著火焰的爐火發出噼裡啪啦的聲音,柴火堆在另一邊。

    充斥滿室的滋滋啦啦刀刃與木頭摩擦的聲音,忽然間停了下來。

    坐在小木紮上的男人像是感覺到了什麼,停下了手裡的動作,慢慢直起身來,目視線透過旁邊的窗子向外看去,心下猶豫沉吟。

    “我們來客人了嗎?”

    女孩嬌氣的打著哈欠,一邊揉著眼睛,一邊抱著毛絨娃娃走過來,靠在門邊好奇的問道:“這次是什麼人?”

    男人原本嚴肅沉思的眉眼在女孩走過來的時候,舒展了開來,就連眉間深深的皺紋都不再深陷於苦難,而是充滿了溫柔笑意。

    “是個有趣的道士……是個難得的好人也說不定。”

    男人這樣說著,想了想還是從小馬紮上起身,將手裡的半成品放在一旁,脫下手套,一副要出門的模樣。

    “他們也許會遇到危險。”

    男人笑著道:“既然他們對皮影感興趣,那我去接他們過來吧,省得他們繞彎路。”

    女孩點了點頭,剛睡醒的臉頰帶著粉撲撲的暖意,漂亮的眼睛下還墜著打哈欠帶出的淚珠,顯得漂亮又嬌氣。

    她朝男人揮了揮手,乖巧道:“早去早回哦。”

    男人點了點頭,眉眼間都是幸福的笑意。

    女孩轉回來的視線在掃到爐火時,不高興的皺了皺眉,拎水將火焰撲滅,然後目光才落在男人放下的那個半成品上面。

    木質的骷髏只被雕刻出了一半,另一半還隱藏於未經雕琢的木料之中,只有一半的骨頭粗糙,還未經過最後打磨,卻已經能看出匠人的技藝高超,讓木製品與真人無異。

    女孩注視了那骷髏片刻,然後歪了歪頭,蹦跳著走過去,粉紅色的裙角俏皮的上下翻飛。

    她的笑容甜如蜜糖,伸手拍了拍骷髏的顱頂,聲音柔軟而甜蜜。

    “你好呀。”

    女孩笑起來時毫無陰霾,帶著純粹的天真:“我的新玩伴。”

    話音落下的那一刻,原本靜靜放置在案臺上的骷髏頭,忽然間眼珠轉了轉,只有一半的牙頜骨上下動了動,發出咯咯楞楞的聲音,似乎在回應女孩。

    你好,我的……小姑娘。

    同一時間,整個房間都響起一聲壓一聲的細碎聲響,像是木頭摩擦帶起的聲音,無數牙頜骨開開合合,手腳擺動。

    女孩唇邊的笑意更深了。

    她歪了歪頭,光滑如綢緞的長髮從肩膀上落下來,紮在頭髮上的蝴蝶結粉紅。

    她是整個被爐火燻黑的房間裡,唯一的亮色。

    ……

    剛一踏進皮影博物館,兩位道長就有種走進了冷庫的感覺。

    陰森的冷氣從腳底開始蔓延,像是赤腳踩在冰面上,令人不自覺的開始打著寒顫,想要從這裡逃到溫暖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