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晉江

    在進入第三進院子時,燕時洵曾經掃視過這處院子。

    正如那個售票的老人所言,第三進院子裡擺放著的,都是與白紙湖皮影影像資料相關的東西。

    四周的房間裡,除了一些光碟和紙質資料以外,並沒有皮影人物或道具的擺放。

    房間早已經沒有居住或打理,灰塵累積了厚厚的一層,到處掛滿了蜘蛛網,顯出破敗的荒蕪來。

    但是此刻,每一扇門窗上糊的紙,都變成了皮影戲的幕布,夕陽變成了影子戲的光源。

    可是明明光源在外,影子本應該向裡傾倒,此時卻反而映照在枯黃脆弱的窗紙上。

    眨眼間,燕時洵和張無病都覺得自己恍然並沒有站在死寂無人的院子裡。

    而是坐在了皮影戲的臺下。

    原本空蕩蕩的院子裡,一張張老式木頭的桌椅出現,在逐漸昏暗的光線下,紅木漆油亮反光,一雙雙腳落在完好無損的青石磚上。

    燕時洵的視線緩緩上移。

    每一張長板凳上,都坐著面目模糊的村民。

    他們身上穿著過去樣式的衣服,五官像是融化成一團的顏料,變得渾濁而分辨不清。

    但笑聲卻依舊清晰的傳來。

    村民們翹著二郎腿,手裡抓著瓜子,興高采烈的在鑼鼓聲中等待著皮影戲的開場。

    一張張臉望過去,都隱沒在半明半暗中,彷彿惡鬼咧開嘴巴,在為人間的哭嚎而拍手叫好,迫不及待的想要看到生人的絕望哭嚎。

    張無病和燕時洵坐在同一張長凳上,眼神還木愣愣的沒有光亮,像是魂魄並沒有在此,坐在燕時洵身邊的,只是一具空蕩蕩的軀殼。

    燕時洵很快就發現了張無病的不對勁。

    但是,他沒有做出任何的舉動,依舊沉穩坐在原地,冷眼注視著這一切。

    天地不存在於院落之中,這個空間像是被隔絕開了一樣。

    沒有了大道的掌控,所有的人神鬼都會變得混亂,就連燕時洵也說不清這裡的村民究竟是人是鬼,此地是虛妄還是真實。

    如果他此時所處的,只是惡鬼鬼氣造就的噩夢之中,那他將張無病尋找回來的舉動,安知在正常人看來,是否是將張無病主動拉進了噩夢裡。

    若真是如此,那就是他親手害了張無病。

    ——惡鬼的伎倆。

    最喜歡看著人向著自以為的希望奔去,然後在人以為最後逃脫危機的那一刻,揭露所有的真相,看著人錯愕崩潰,為親手害了親朋而哭嚎。

    燕時洵掀了掀眼睫,視線冷冷的轉向前方的舞臺上。

    在沒有搞清楚真相之前,他不會輕舉妄動。

    安知這舞臺……會不會上演與他有關的劇目。

    燕時洵在長凳上安坐,黑色的長褲將一雙筆直修長的長腿勾勒得流暢,黑色的長大衣披在他的肩膀上,又從長凳上滑下一角,弧度銳利。

    而被大衣掩蓋住的結實身形上,寸寸肌肉緊繃鼓起,蘊藏著的強大力量在無聲處潛伏,準備著應付一切將要到來的危機。

    只要周圍的那些“村民”擅自動作一下……

    燕時洵就會毫不猶豫的出手。

    他微微垂下眼睫,俊美的容顏像是收鞘的長刀,眠虎垂眸無聲。

    即便坐於完全陌生詭異之地,燕時洵也依舊冷靜自在,面容上沒有流露出半點情緒,彷彿身處自家院子一般平靜。

    燕時洵的脊背挺得筆直,如青松長劍,不曾彎折。

    他挺括結實的肩膀將所有從四面八方看過來的陰冷視線,全都輕鬆自如的扛了下來,沒有因為周圍村民充滿惡意的注視而有半分晃動。

    張無病魂魄不知安危,節目組眾人情況不知生死,就連他此時所身處的,都不知究竟是何地。

    然而,燕時洵鋒利的眉眼卻依舊平穩,不曾被眼下的危機情況所動搖。

    四合院化作了老式的戲院,四周的紅燈籠一個個在黑暗中亮起,映紅了所有人的臉。

    鑼鼓鳴響。

    好戲將要開場。

    村民們僵硬遲緩的轉過頭,原本死死盯著燕時洵的眼睛,整齊劃一的看向舞臺。

    昏黃的幕布後面,燃起燈光。

    一個女人的影子落在了幕布上,一閃而過。

    隨即,皮影戲正式上映,描畫精緻的皮影人物一個個出現在幕布後面,道具的山水在幕布上漸次展開。

    燕時洵微微抬眼,卻在看清了幕布上此時所演繹著的劇情時,瞬間睜大了眼眸。

    即便此時只是手工描畫的皮影,不及照片那樣寫實,但匠人登峰造極的技藝,卻依舊將人物的五官和身形刻畫得生動絕倫,讓人一眼就能看出這些皮影人物的身份。

    謝麟。

    第一個出現在幕布上的皮影人物,竟然是曾經年幼稚嫩的謝麟。

    燕時洵看到,衣衫襤褸的少年在月色下走進了農田,彎腰抱起了用裹屍布包裹的嬰孩。

    裹屍布上的血液浸透布料,彷彿一朵朵開出來的花。

    那嬰孩沒有臉,只有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在冷靜的注視著這一切。

    皮影舞臺兩側坐著穿長袍的樂人,他們同樣面容模糊,但手中樂器卻快如落玉緩如靜水。

    悽切悲涼的二胡聲彷彿女人在夜色下低低的嗚咽,最終以嗩吶最高的音調刺破死寂的黑夜,彷彿生魂臨死前最後的嘶吼與不甘。

    少年謝麟抱著嬰孩離開,身後遠處村莊的輪廓,卻逐漸被黑色的陰影籠罩,只有微弱的光亮從村屋的窗戶裡透出來。

    那光亮與冷白月光糾纏,如死者不肯瞑目的眸光。

    在某一戶村屋的窗戶後面,一個少年的身影一閃而過。

    整個村莊隨即被黑暗全然吞沒,不留一絲光亮。

    皮影幕布上,唯獨留下了一個女人的身形。

    在她身後,太陽昇起復又落下。

    被紅燈籠映成一片血色通紅的古老戲院中,燕時洵坐在臺下,間隔著幕布,冷眼與隱藏於幕後的女人相對視。

    他看到了三十次日出復日落。

    陰陽循環,乾坤迭代,生與死交替興盛與衰亡。

    而血紅的液體從幕布的最上方緩緩流淌而下,在燈光的映照下,逐漸浸透了昏黃幕布的每一寸。

    也將女人的身影照得血紅。

    她的眼睛死死的注視著臺下的每一個人,眼珠在眼眶中滾動,從左到右。

    每一個被她看到的村民,都像是被看不見的刀斬斷了腦袋,頭顱猛地掉落下來,骨碌碌滾落在青石板上,只剩下脖頸上血液噴湧如泉。

    整個戲場中,每一張桌椅下都滾動著頭顱。

    無頭屍坐在長板凳上,血液染紅了衣服,又沿著板凳流淌下來,在石板地面上匯聚成一汪又一汪的血池。

    血液逐漸蔓延,延伸到了燕時洵的腳下,將馬丁靴的鞋底染上血液,然後依舊不停的繼續向上。

    像是漲潮的水面,血水泛起波瀾,一波一波拍擊著燕時洵的鞋面,波動著想要將他吞沒。

    而他安坐於原地,不同如山。

    燕時洵在瀰漫的血腥氣中抬眸,定定的注視著幕布後的女人,良久,他才張開了口,低聲輕輕向女人詢問。

    “你,是誰?”

    有關謝麟曾經年少時的故事,連與他關係最為親近的宋辭,都無法瞭解到如此細緻的地步。

    而謝麟又出身於西南地區,據他所說,他出生的村莊,就在白紙湖附近。

    既然這女人能夠將當年發生過的事情,搬到皮影戲的幕布上演,那她是否是謝麟曾經認識的人。

    村莊裡的少年又是誰?

    他之前在海報和報紙上所見全然不同精氣神的白師傅,又是否是因為這些年間,村中發生了劇烈的變故?

    看戲者對故事產生了興趣,然而皮影戲幕後的操縱者,卻不肯再解答。

    女人的身影漸漸變淡。

    戲臺上,樂人手裡的樂器還在繼續。

    然而,出現在幕布上的,卻不再是當年的村莊。

    而是如今西南地區的公路。

    車隊行駛在公路上,配樂歡快,從每一扇車窗裡透出的人影,臉上都洋溢著笑容。

    燕時洵眼眸一眯,瞬間意識到——此時出現在幕布上的,竟然是節目組!

    他心中一涼。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說明躲藏在幕後作祟的東西,從他們進入西南地界開始,就盯上了他們。

    為什麼?

    是因為有謝麟在車上嗎?

    沒有人為燕時洵解答疑問,就連幕布上那個女人的身影都已經消失。

    冷白的圓月從戲院的屋簷後升起,巨大到彷彿就高懸於院落之上,低垂壓下的巨輪帶著沉重的壓迫力。

    四周的紅色燈籠半點喜慶的意味都沒有,輕輕搖晃於血腥氣的風中,像是連燈籠紙都是用血液染色。

    身邊死亡的村民屍體,已經漸漸涼透,就連空氣中浮動著的血腥氣,都變得冷凝而越發腥臭,讓人無法忍受。

    然而燕時洵就坐在這樣的環境中,眼眸一眨不眨的注視著幕布上的場景變換,想要從中找到那個躲藏於幕後的鬼怪,到底想要借皮影戲,說些什麼。

    節目組的車隊在牌樓之外停下,眾人魚貫而出,邁過牌樓。

    就在那一瞬間——

    “噗呲!”一聲,血液從幕布後四散開來,飛濺到了幕布上。

    像是一朵朵開出的花,妖冶豔麗。

    然後,血液順著花瓣緩緩流淌下來,像是冤魂死不瞑目的血淚。

    燕時洵不由得全神貫注於幕布上,努力想要從血花後面看出,被遮擋住的場景到底是什麼,血液又是從何處而來。

    但就在這時,他忽然感覺到,身邊張無病從一開始就毫無溫度的軀殼,忽然間動了動。

    燕時洵眉眼一厲,猛地扭過頭朝張無病看去,修長的手掌化為手刀直劈向張無病的咽喉。

    迅疾的速度掀起一陣風,吹颳起燕時洵散落在鬢邊的碎髮。

    紅燈籠的光亮映照在他的眼眸中,透過細碎髮絲,他鋒利的眉眼如長刀出鞘,利不可擋。

    掌風帶起大衣翻卷,頃刻間直抵張無病頷下……

    張無病記得很清楚,在院落中發生異變的時候,自己分明是挽著燕時洵的手臂。

    然而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燕時洵忽然就從他身邊消失了。

    他的手臂竟然撲了個空,差點跌倒在地面上。

    張無病晃了晃腦袋,定神朝身邊看去,卻只剩空蕩蕩的一片空氣。

    還有夕陽越過房簷投下來的影子。

    最糟糕的是,周圍每一間屋子的房門,都在被劇烈晃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