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晉江

    場地空曠,黑色地面在突如其來的光亮下,泛著冰冷的光澤。

    彷彿是等待著接受審判的罪孽魂魄,在此處惴惴不安的哀嚎求饒,卻連上方的一個眼神都換不來。

    燕時洵警惕的環顧四周,發現那些高大的神佛像在細看之下,竟然都有不同程度的損傷。

    而在光線的邊界,還能隱隱約約看到很多砸下來的巨石石塊,猙獰鋒利。

    就好像是這裡曾經遭受過毀滅性的打擊,所有往日裡威嚴不可冒犯的裝飾,都變成了殘破的遺蹟。

    燕時洵眼眸沉了沉,邁開長腿跨過腳下的石塊,輕聲走了過去。

    “咔嚓……咔嚓。”

    碎石與鞋底摩擦,發出輕微的聲響,迴盪在空曠無人的穹頂黑暗下,顯得更加寂寥死寂。

    坍塌的房頂,砸下來的梁木,橫倒在地的枯骨身上還套著舊時的官袍……

    所有的一切,無不在昭示著這裡曾經是什麼地方。

    地府。

    鄴澧說的沒有錯,雖然與他之前所猜測的埋骨地有些區別,但是地府現在已經空蕩蕩沒有了任何管理者。

    不管是陰差還是十殿閻羅,傳聞中所有應該存在於地府的官職都不見蹤影。

    只有大災難之後殘留下來的一地狼藉。

    “咔嚓!”

    清脆的骨頭斷裂聲響起。

    燕時洵心中一驚,趕緊低下頭看去。

    焦黑的枯骨手臂橫斜,與下面黑色的磚石融為一體,在廢墟中看得不真切,讓燕時洵在不均勻的光亮中一時沒有注意到,踩碎了臂骨。

    燕時洵趕緊後退一步,低聲道了聲“抱歉”。

    然後他才看清,那枯骨手臂的主人,身上同樣穿著官服,另一隻已經化為焦黑骨節的手中,還死死抓著一本厚厚的名薄。

    燕時洵的目光順著這具骸骨往遠處望去,就看到在大殿傾倒的廢墟中,還隱約露出了其他穿著官服的骸骨,形象各不一致,卻還是一眼就能認出他們的身份。

    ——那些地府曾經的掌權者,哪裡是不知所蹤。

    他們……都死在了百年前的浩劫中。

    燕時洵抿了抿唇,有些愣神。

    因此此刻鄴澧借給他的神名,大道將所有的前因,悉數說予了凡人聽。

    百年前,陰陽失衡,大道為了在混沌中求得一線生機,保住人間不因天地崩塌而遭受災禍,只得將所有分散出去的神位與力量回收,重新支撐起將要傾倒的大道。

    雖非長久之計,但只要還沒到最後,就有一線生機可言。

    大道看透過去與未來,無情無私的守護陰陽,為了蒼生做出最正確的判斷。

    但是對於地府,卻是致命的打擊。

    所有的神位隕落,地府塌陷,十殿閻羅連同著所有地府神明都耗盡了力量。

    唯一剩下的……只有現在展現在燕時洵面前的廢墟,還在無聲訴說著當年毀天滅地般的恐懼。

    燕時洵本想進一步看向未來,大道卻在他面前忽然模糊成一片煙霧,再也看不真切。

    他皺了皺眉,手中起卦想要詢問。

    但是他卻連手指都無法屈伸。

    就彷彿虛空中的力量制止了他的行為,大道嘆息,不予展示未來。

    ——也或者……連大道,都無法確定未來。

    變數入局,所有既定的結局都起了變化。

    原本的死局重新開始活泛,一線生機終究在人間顯現,所有的因果都在這一刻彙集,開始朝向一個可能的光明未來前行。

    燕時洵隱隱約約觸到了什麼,但是等他轉神再想去追索的時候,卻一切都化為泡影,消失不見。

    他下意識的伸手向前,想要抓住那一瞬間的頓悟。

    但就在這時,從光芒沒有照到的更深處,卻忽然響起了輕微的轉動聲。

    燕時洵立刻敏銳抬頭看去,目光如厲電。

    卻見高臺之上,已經化為一片廢墟的大殿,那些倒塌下來的磚石碎瓦,在一股看不到的玄妙力量下緩緩升起,重新迴歸它本應該在的位置。

    就在燕時洵眼前,廢墟重新建立。

    “砰!”

    最後一聲巨響,深淵震顫。

    原本建立在最高處的無頭神像,失去的頭顱歸位。

    燕時洵眯了眯眼眸,仰頭看去。

    神像雕刻的是一張俊秀年輕的面孔,雖不怒自威讓人心生敬意,卻絕不會錯認那張面孔的年齡。

    而最令燕時洵驚詫的,是那張面孔竟然隱約讓他有些熟悉感。

    在哪裡見過……

    燕時洵長眉緊皺,卻像是那一段意識被大道屏蔽了一樣,無論如何都無法從記憶中找出這張臉來。

    但不對,他一定見過,甚至熟悉這張臉。

    燕時洵如此直覺到。

    沒有留給他太多疑惑的時間。

    看不到的力量緩緩推開重於千斤的石門,復原的大殿緩緩在燕時洵面前開啟。

    道路一直延伸到他的腳下。

    就像是有誰在無聲的說:既然找到此處,那便入內。

    燕時洵身形頓了頓,隨即平靜的邁開長腿走了上去。

    隨著光芒的靠近,幽深昏暗的大殿內被一寸寸照亮。

    威嚴冰冷的大殿盡頭,高座之上,靜靜的坐著一道身影。

    只是黑暗模糊了那道身影所有的模樣,只留下一道剪影,讓燕時洵看不清那究竟是誰。

    燕時洵正待念起金光咒,卻忽聽得上方傳來的細微聲響。

    那身影動了。

    千百年來所有的死亡都匍匐於他的大殿之下,無數魂魄曾在此忐忑等待判決,而他始終高高在上,神像冰冷沒有溫度,不曾向人間投擲過一個眼神。

    陰陽的規則不可更改,天地不仁,公正無私。

    他所言,既是死亡的法度。

    “你出現在這裡,就說明我已經找到了你。”

    那身影聲音冰冷清越,彷彿纏繞陰森鬼氣。

    “索性一切尚為晚時,大道終究垂眼。”

    燕時洵眉頭緊皺,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那聲音的意思。

    但陰冷的寒意順著他的脊背向上蔓延,將他凍得連牙齒都在顫抖,結實的肌肉因為警惕而緊繃僵硬。

    燕時洵為自己的生.理.性.反.應而詫異,對那聲音的身份更加戒備。

    按理說,他所有畏懼的情緒,早就已經在跟隨李乘雲遊歷四方的時候,因為遇到的那些恐怖或悲傷之事而逐漸被消磨,更在經手過的數不盡魂魄中,日漸將心智磨練得堅硬平靜,尋常鬼怪撼動不了他分毫。

    但是此時,他卻只因為一道聲音幾句話,就感覺冷到了骨子裡。

    況且,什麼叫“我”找到了“你”?

    是說找到了他嗎?誰,蘭澤,還是別的什麼人?

    燕時洵本想要開口詢問,但大殿上方的身影卻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半明半暗之中,那道剪影似乎揮動了一下衣袖。

    下一刻,燕時洵忽然覺得一股強硬的力量向自己襲來。

    狂風烈烈吹捲起他的髮絲,繚亂了他的視野,他只能儘量睜開眼眸向上看去。

    但不論燕時洵如何再手中結印輸出力量,想要抵禦這股狂風,風依舊不容拒絕卻輕柔的在將他推出大殿。

    “地府陷落,神名之威將要耗盡,唯有一線生機可救生死輪迴。”

    “地府之下,既為我界,生死平等,唯我至高。”

    “但現在,我將這份力量,借給你。”

    “地獄……”

    四周所有的高大神像都在劇烈顫抖著,大殿之上的磚石樑木在震顫中一塊塊脫落,剛剛修復好的巍峨大殿,就像是百年前災難重演一般,重新坍塌在燕時洵眼前。

    只有那道冰冷入骨的聲音,穿透所有轟鳴,清晰的迴響在燕時洵耳旁。

    燕時洵能夠感受到自己在被推出這片幽暗深淵,從來時的血海回到地獄。

    像是這片深淵的主人拒絕了他的拜訪,重新大門緊閉,不再見客。

    透過繚亂的風與髮絲,燕時洵在劇烈晃動的光芒之中,隱約看到了那道身影的一點面容。

    還有對方最後泯滅在狂風中的聲音,和模糊的口形。

    燕時洵努力側耳傾聽,想要聽到最後的那句話,但耳邊卻只剩下烈烈風聲,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下一瞬,燕時洵的視野天旋地轉,光暗顛倒。

    所有的一切都旋轉著扭曲。

    他立刻反應過來,掐訣驅邪穩住了身形。

    但等燕時洵再次抬頭看去時,剛剛的一切都已經消失了。

    他穩穩的落在了潮溼泥濘的血地之上,耳邊重新充斥著惡鬼不曾斷絕的哀嚎,血海巨浪翻滾。

    卻唯獨不見剛剛傾倒的大殿和神像。

    彷彿那一切不過是他恍惚中的幻象。

    但燕時洵身軀中殘留的寒冷,卻在提醒著他——不,在血海之下,埋葬著地府的殘骸。

    像是最後一片思維的碎片被那個看不清面容的身影雙手奉上,燕時洵明白,那些鬼氣之所以會被禁錮在深淵,囿困不得離開,是因為地府的遺蹟尚有餘威存在,牢牢困守著地獄中接受酷刑懲罰的群鬼。

    而現在,百年時間將過。

    九為神之下的極致,是輪迴之數,到十臻至圓滿。

    所以,昔日死去的閻王留下的力量,在下一個輪迴前,終究被消磨殆盡。

    一切將要重新洗牌。

    但就在這個時候,張無病所在的車隊從公路開進了本不應該存在的陰路,撞上了心懷不甘執念的蘭澤。

    而燕時洵為了救出被鬼氣纏繞不得脫身的蘭澤,下潛到了地獄深淵,卻得知了地府的真實……

    其中稍有一環缺失,或者燕時洵不曾對蘭澤心懷善意,想要幫他……燕時洵都會錯過唯一一次獲得真相的機會。

    而地獄中,惡鬼將傾巢而出,吞噬人間。

    到那時,一切都已經太晚了。

    燕時洵站在原地微微愣神,心中湧現出玄妙的怪異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