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年 作品

第158章 環途無歸(8)

    燕時洵在從車禍現場離開之後,就發覺了不對。

    如果最開始的懷疑是因為司機所說的重複出現的指示牌,那現在,懷疑就變成了確信。

    ——這條公路,有問題。

    燕時洵一直注意著周遭景物的變化。

    之前在車上的時候,因為車玻璃的反光,和車外過於陰暗的天色隱蔽了細節,車內外的光影對視覺造成了欺騙,再加上車輛在行駛中因為速度太高,分辨率遠遠大於人視覺的範圍,所看到的東西都變成了一粒粒顆粒狀馬賽克,大大影響了燕時洵對外界的判斷。

    但現在,燕時洵毫無遮攔的直視公路周圍時,才發現——

    他和鄴澧已經走出了一段距離,但是周圍的環境,卻沒有變化。

    公路一直向前,但是周圍的田野和山林,卻始終不變,像是被固定在了一個位置。

    天色很黑,燕時洵大致分辨了一下,發覺這景色他見過。

    就在司機被突然出現的車禍現場截停,中年人揮手求助的時候。

    那時,燕時洵在從中年人旁邊帶走張無病的時候,漫不經心的掃視過周圍的景色,暫時性的記憶存儲在他的腦海中。

    此時,因為山體的陡峭山崖在黑暗中模糊如一道默立的鬼影,相似點重合,勾起了燕時洵的記憶。

    鬼打牆?

    燕時洵皺起了眉。

    不對,反倒像是空間被靜止在了一個節點,而公路無限延伸,沒有盡頭。

    高速公里的邊緣,為了防止有人偷上高速遭遇危險,也是為了保護行駛車輛在遭遇突發情況時有應急措施,所以都用鐵絲護欄和防撞條圍著。

    燕時洵走到護欄旁邊向下望去,思維告訴他,下面應該是一片農田。但是他眼睛所看到的,卻只有一片黑暗。

    像是無底的深淵,黑黝黝的吞噬掉所有的光線,看不到裡面有什麼存在。

    邪物在深淵中沉默仰望,等待生人血肉。

    蹲在燕時洵分屏前的觀眾們,不自覺發冷。

    [是我的錯覺嗎……我怎麼覺得,燕哥看的那個地方黑漆麻黑的什麼都看不到?]

    [臥槽,孩子麻了。外面陰天黑得和晚上一樣,我睡完午覺想上廁所都不敢了,總覺得外面有鬼。看到這個,我已經覺得門外就是這種黑漆漆了。]

    [艹,我這天黑得早,現在摸黑看直播,已經嚇傻了。就是說,想去開個燈壯壯膽都不敢了……媽!!!你趕快下班回來救救孩子嗚嗚。]

    [我特麼差點被嚇死!只有我一個人覺得這下面有人在看著我嗎?看不清東西,但大腦告訴我,有眼睛在看著我,頭皮發麻啊。]

    [要是換我站在燕哥的位置,我……當場去世!貓貓癱.JPG]

    燕時洵平靜的注視著下面的深淵,眼中只有探究之色。

    即便眼睛和大腦傳來的信息因為全然不同的差別而錯亂,但是從耳邊,依舊傳來樹枝搖晃的聲音,鼻尖繚繞的也依舊是秋收後農田特有的氣味。

    這樣的錯亂讓燕時洵不由得猜測,是否他們現在所身處的,已經不再是正常的世界,而是一個獨立的空間。

    但因為做出這個空間的邪物力量不夠,或是不得其法,所以與原本的現實空間交疊,才出現了來自身軀和魂魄不同的感知。

    為了證明自己的猜測,燕時洵將自己身上的大衣脫下來扔進鄴澧的懷裡,手一撐圍欄就準備躍身下去。

    卻被鄴澧眼疾手快的一把扣住了手腕。

    “你幹什麼!”

    鄴澧難得表露出了生氣的模樣,厲聲問道:“肉.身也敢這樣莽撞行事?你知道下面的高度嗎。”

    燕時洵揚了揚下頷,示意道:“放心,我心裡有數。”

    他輕笑:“以為我是路星星那小傻子嗎?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如果我的猜測成立……”

    燕時洵垂下眼眸,沉沉的望向深淵。

    陰冷的風帶著血腥味,從公路圍欄外面吹進來,幾乎能將人的一身血液吹冷。

    燕時洵搭在欄杆外的手,也像是被朦朧的黑氣覆蓋。

    彷彿下一刻就會被黑暗包裹,邪物露出尖利腥臭的牙齒,將送上門的獵物咀嚼碾碎。

    和燕時洵在同一視角的觀眾,眼淚都下來了。

    [啊啊啊啊!!這下面真的不是萬丈深淵嗎?燕哥求你住手別跳啊!總覺得跳了就會摔得粉身碎骨。]

    [我恐高啊!!!不行了,我好暈。]

    [……默默的縮回被子外面的腳腳,總覺得現在床下面就有鬼,等著我把腳伸出床就要吃掉我。燕哥太牛了,感覺燕哥連這都不帶怕的。]

    鄴澧不肯放手。

    他願意給予燕時洵最大的尊重,讓燕時洵按照他自己的意願行事。因為他知道,自己所珍視愛惜的,是千年才尋覓到的、獨一無二的驅鬼者,無法用其他驅鬼者和普通人的標準來衡量他。

    但是,這有一個前提,就是——

    燕時洵不會受傷。

    而現在燕時洵所想要做的事情,太過冒險。

    即便鄴澧知道燕時洵心中在想什麼,也知道下面的情況,但他還是不希望燕時洵有絲毫受傷的可能性。

    鄴澧的力氣很大,在他堅持的時候,燕時洵竟一時也撼動不了他。他不由得挑了挑眉,詫異的側眸看向鄴澧:“你不是受傷了嗎?力氣還這麼大?”

    鄴澧:“……”

    他的手一僵,感覺自己陷入了兩難的局面。

    所以,是暴露自己即便被燕時洵所傷還有餘力的真相,還是任由燕時洵做危險之事?

    幸好光線昏暗,燕時洵看不真切鄴澧的表情,才讓鄴澧沒有暴露。

    燕時洵好笑道:“行吧,我向你保證,我不會有事。”

    “這總可以了吧。”燕時洵有些無奈。

    但人非草木。

    同行者對自己的關心,燕時洵察覺得到。

    更何況鄴澧不是別人,對於他而言,鄴澧是已經與他有了因果牽連的人,是因為他的疏漏而受傷,需要他來負責的人。

    所以,燕時洵願意將自己為數不多的情感擠出來一些,交付給鄴澧,向他耐心的解釋自己是安全的,讓他不要擔心。

    鄴澧抿了抿唇,在燕時洵的堅持下,他只好鬆開了手。

    燕時洵朝他點了點頭:“相信我。”

    說罷,他的目光重新投向公路外面的深淵,眼神凌厲。

    然後他手一鬆,縱身躍下了黑暗,身姿矯健如蒼鷹飛澗,緊繃著的背肌極具力量感。

    風聲從耳邊呼呼作響,燕時洵黑色的襯衫衣角獵獵上揚。

    從下面吹拂上來的陣陣陰風撲面而來,讓燕時洵幾乎睜不開眼,生理性反應的半閉著眼眸。

    他能感受得到,自己下墜的速度超乎常理的快,並且越是靠近下方,腥臭的味道就越是濃郁。

    那幾乎是燕時洵記憶中到現在為止,聞過的最難聞的味道。

    像是血液和屍骨長久的封閉在陰暗狹小的地方,屍體腐爛化出屍水,黏膩粘在僵硬青白的皮膚上,鐵鏽味釀成了濃烈刺鼻的腥臭。

    然後有朝一日,裹屍袋被打開。

    於是所有氣味都爭先恐後的爆發出來,想要從狹小的封閉之地逃離。

    在這種糟糕的氣味下,人能夠被勾起自己過往所有不良的回憶,心情墜入谷底。

    燕時洵趕緊屏住了呼吸。

    他覺得如果自己繼續呼吸這個氣味,肺部和氣管裡都像是遍佈著黏膩的腐壞血液,令人不舒服。

    但他還是被燻得眼角溢出了一點生理性的眼淚。

    倒是正好,燕時洵眨了眨眼眸,眼淚溼潤了被風吹得乾澀的眼球,也讓他能夠在依舊呼嘯的大風中,睜開些許眼眸向下看去。

    黑暗中伸手不見五指,濃郁的暗色將燕時洵自己的身形都吞沒在其中,讓他無法判斷自己到底身在何方。

    沒有止境的下墜,看不到危險在何處的黑暗……

    未知是醞釀恐懼最好的土壤,獨自一人時,所有的胡思亂想都在恐懼的沃土裡生根發芽,蔓延至腦海中每一寸。

    跟著燕時洵一起體驗了一把跳崖刺激的觀眾們,被嚇得滋哇亂叫,很多人被嚇得大腦一片空白,懵得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

    [特麼的!我偶像跳樓了啊!!!啊不是,跳崖了啊!!!就是說,孩子從追星那天起,就沒想到竟然還能有這麼一天啊!太魔幻了。]

    [我他麼當場飆淚,燕哥怎麼辦啊,會不會死啊,嗚嗚嗚誰來救救燕哥吧。]

    [就算燕哥厲害,但也不能連跳崖了還彈回去吧?]

    [臥槽,臥槽臥槽啊啊啊啊!!!早知道這麼恐怖,我剛剛說什麼也要去把燈開了,現在縮在被窩裡乞求誰能早點下班回家救我狗命嗚嗚嗚。]

    [哭了,下次再也不一個人在家的時候看直播了,我已經憋尿一個小時了,根本不敢出房間門。]

    [不要啊!!燕哥嗚嗚嗚,我好害怕,我不敢看了。]

    燕時洵卻只在最開始被黑暗晃了一下神,隨即就恢復了鎮定,努力在狂風中睜開眼眸,梭巡著黑暗中的情況。

    深淵無底。

    像是人在臨死前滿心痛苦的絕望,沒有盡頭。

    但忽然,燕時洵捕捉到了一縷紅色。

    “滴答,滴答……”

    血液沿著青年的手指滴落下來,在安靜無聲的空間裡,顯得極為清晰。

    一聲,一聲。

    是死亡臨近的聲音。

    那血液彷彿沒有止境。

    青年垂著頭站著,落下來的黑色頭髮遮住了他整張臉,讓人看不清面容。而在他腳下,已經匯聚成了一汪血池。

    他站在血池中央,血色的池面如鏡,照出了青年的面容。

    隔著黑暗,燕時洵看得不清楚,卻還是能夠看到,那倒映出來的臉上沒有五官。

    原本應該是五官的地方,只剩下大小不一的血窟窿,隔著血泊死死的盯著燕時洵。

    在燕時洵注視著青年時,青年也在注視著燕時洵,對這個侵擾他的生人心生不滿。他緩緩抬起頭,黑色的頭髮被血液黏膩的粘在臉上,但是隨著他的動作,髮絲間的縫隙還是隱約露出了他的臉。

    這時燕時洵才看清——

    那哪裡是臉上沒有五官,而是五官全都被生生割掉!

    眼睛,鼻子,嘴……

    能夠看出一個人面目最基本的特徵,全部消失不見。青年失去了所有皮肉,骨骸和血管暴露在外,沿著骨骼密佈,勾勒出頭骨的輪廓。

    但是原本應該慘白的骨頭都被血色覆蓋,乍看之下,就是一顆鮮紅的窟窿。

    就在青年只剩下血窟窿的眼睛看向燕時洵的一瞬間,在他腳下的血池中,剎那間擠滿大大小小與他同樣的臉。

    它們臉擠著臉,千百張臉神態各異。

    有的張大著牙頜骨,像是在無聲哀嚎。有的咬緊牙關,卻從眼睛窟窿裡流出血淚來,怨恨哭泣。有的血管緊繃肌肉猙獰,無聲尖叫著控訴……

    上千雙血窟窿密密麻麻的盯著燕時洵,向他哀嚎著自己的痛苦。

    但是下一刻,那些血池中的血骷髏臉就像是被什麼東西抓住了一樣,一個個被拽著拖向血池下面。

    它們似乎想要掙扎,血池起了漣漪,一張張骷髏臉從血池下浮出來,拼命的想要向上。卻立刻就被更大的力度猛地拽下血池,然後,消失不見。

    只剩下幾道漣漪血花,還證明著它們曾經在這裡過。

    即便是燕時洵,在這一刻都不免微微睜大了眼睛,心跳停了半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