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年 作品

120、故我思在(6)

    鄴澧嘆息一般,伸開雙臂將燕時洵擁入懷中:“去見那位醫生最後一眼吧,在他想要離開之前,陰差不會來。”

    燕時洵喉結滾了滾,卻沒有向鄴澧問出他是怎麼知道這些的,只是啞著嗓子道:“好。”

    手術室的燈亮著,而白到刺眼的走廊上,只有一位中年儒雅的男人頹然坐在長椅上,抱著頭的雙手顫抖著,肩膀像是承受不住打擊一樣垮塌下來。

    燕時洵走到男人身邊,輕輕坐了下來。

    “手術應該還要很久,想要聊聊嗎?”他微微垂下眼眸,在看到男人身上沾著的血跡時動作一頓,隨即將一杯熱水遞向男人。

    雖然並沒有心情,腦子亂糟糟的甚至無法理清現狀,但是出於習慣性的素質,儒雅的男人還是接過了熱水,道謝的時候卻發現自己的嗓子啞得幾乎說不出話。

    “謝謝,手術還要兩個小時,他的傷還有他的主刀醫生,我都很熟悉。”

    “你是醫院的病患嗎?”儒雅的男人也看到了燕時洵身上的病號服。

    燕時洵點了點頭,面不改色的道:“疼得睡不著,來找人聊聊天緩解一下,你願意陪我嗎?”

    男人有些猶豫,學生們全都躺在手術室裡被急救,甚至他最喜歡和看重的學生為了救他而身中二十六刀的事,讓他的腦子亂得無法使用,一度分不清這是現實,還是一個醒不過來的噩夢。

    但他也是醫生,當病患主動向醫生開口時,職業素養讓他無法拒絕。

    於是他點了頭:“好,但是我不知道聊什麼。”

    “我……”

    男人苦笑的搖了搖頭:“抱歉,我的腦子很亂,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應該從你的名字問起嗎?”

    “不用。”

    燕時洵拍了拍男人的肩膀,藉著這一會功夫,修長的手指落在男人的身上,一氣呵成迅速畫出安神符:“要不然,就隨便聊聊吧,手術室裡的是你熟悉的人嗎?”

    男人能夠感覺到一股沉靜的力量湧入自己的體內,讓他剛剛還焦急而混亂的情緒一點點平穩下來。

    可能是有了一個可以傾訴的對象,所以情緒有了一個出口吧。

    男人沒有多想,只是用自己熟知的理論作出了合理的解釋。

    他眨了眨眼睛,逼退了眼眶裡的淚光:“裡面的,是我的學生。”

    “六個手術室……都是。”男人哽咽道:“傷者是我親手帶出來的學生,主刀醫生也有幾位是我教過課的學生,我是濱海大學醫學院的老師,今天本來是難得的休息日,我和幾個學生就約好了一起聚一聚,誰能想到……”

    “天,他要是想殺我的話,我還不如就死在那裡,也好過讓我受這種懲罰。”

    男人的嘴唇抖得幾乎無法正常說出話來:“讓一個老師看著花費了十幾年時間帶出來的,視為親人的學生們,全都躺在手術室裡,這比殺了我還難受。而且,而且我那個學生……”

    像是下意識想要尋求幫助一樣,男人回頭看向燕時洵,眼帶悲痛:“那孩子的筋腱都被割斷了,二十六刀,要有多疼,這都是我的錯!”

    燕時洵本想要說,這不是你的錯。但是他剛要安慰男人,卻發現一隻手,率先輕輕落在了男人的肩膀上。

    但男人卻一無所覺,而地面上也沒有影子。

    燕時洵愣住了,他抬眼看去,就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站在男人身後,正笑得毫無陰霾的看著男人。

    正是那位醫生。

    ‘老師,這不是你的錯,你不用自責。’醫生搜腸刮肚,努力安慰著男人:‘而且老師和師兄們也都盡力救我了,我都知道,我很高興能有緣分做老師的學生。’

    似乎是想到了很搞笑的回憶,醫生“噗呲”笑了出來,面帶追憶神色,感慨的道:“當年我大五,還是個傻乎乎的學生,連飯都不記得吃,還是老師你發現了,罵了我一頓,說想救別人就要先照顧好自己,但卻讓師孃給我做了紅燒茄子。後來我碩士的時候,也是老師你直接要走了我,博士的時候也是……我好像沒有說過,我看到博士名單,我還是老師的學生時,有多高興。”

    醫生說了很多,但男人卻什麼都聽不到,他還帶著痛苦的自責。

    燕時洵怔愣,輕聲喚道:“醫生……”

    男人和醫生同時抬頭,看向燕時洵。

    醫生驚訝的指著燕時洵道:‘你能看到我?不對,是你!中午說食堂有紅燒茄子的那位先生!’

    ‘啊,我好像答應了你不要出門的。’醫生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現在看,中午的時候你說的好像是對的。’

    醫生苦笑著抬了抬手:‘那也沒有辦法,那個人衝我老師來的,我難道眼睜睜看著老師受傷嗎?我年輕,恢復得快,還是我來吧。’

    “然後你就讓自己變成這副樣子了嗎?”燕時洵眼中帶著悲傷:“我來得太遲了。”

    醫生擺了擺手:‘動脈破裂,能有進手術檯的機會都是我多佔了便宜了,不是你的錯,先生,你已經提醒我了。要說誰有錯的話。’

    他聳了聳肩:‘希望他們已經抓到那個行兇者了,聽師兄說,他跟著我老師好幾周了,一直想找機會傷害我老師。雖然我是個醫生,但是我也有自己的一點小自私吧,抱歉,我還是希望他被抓起來,以後也不能再傷害我老師。’

    “我向你保證,會的。”燕時洵輕聲道:“我已經錯過了救你的機會,怎麼會讓兇手逍遙?”

    而思維混亂的男人,此時也終於後知後覺的發現,燕時洵好像不是在和他說話。

    “你。”男人有些猶豫,迅速順著燕時洵的目光往自己身後看了一眼,但是空空蕩蕩,沒有任何人在那。

    “你是在和誰說話?”

    燕時洵的目光移向眼前這個,還不知道自己的學生已經搶救無效死亡了的老師,卻是對著他身後的醫生問道:“你想和你的老師說話嗎?”

    男人看著燕時洵的眼神充滿了茫然。

    醫生卻驚訝的問道:‘可以嗎?’

    燕時洵點了點頭:“直到你想要離開為止,你都可以暫時留在這裡。不過,不要停留太久,你已經死了,人間的陽氣對你來說損傷太重。”

    醫生頓時高興了起來:‘太好了!我剛剛還在發愁,我死了之後我的研究記錄還沒來得及寫,科研組的人要是拿不到數據,還要多耗費好幾個月的時間。這樣的話我就能把那些數據告訴老師了,還有我的一些想法和方向。’

    哪怕已經死亡,所思所想,還是想要讓研究得到最終結果,幫助更多的人嗎……

    燕時洵的喉結滾動了一下,覺得酸澀到幾乎無法說出話來。

    他立刻點了點頭,默唸起開陰眼咒,並指從男人眼前抹過。

    男人迷茫的看著燕時洵,不知道他這麼做的用意。

    然後他就看到一角白大褂從自己視野的最邊緣出現,他向上看去,卻看到自己本來應該躺在手術室裡的學生,正在衝自己笑得燦爛又傻氣。

    就像很多年前,他第一次在濱海大學醫學院裡看到這個學生一樣。

    有天賦,又肯努力,廢寢忘食到低血糖昏厥,讓他又好笑又生氣。

    “你……”男人看了眼手術室,但大門依舊緊閉。而他看到學生半透明到甚至能看到後面牆壁的身影時,忽然也猜到了什麼。

    他的眼睛紅了,淚水不受控制的湧了出來:“你……”

    ‘嗨,老師。’醫生笑容燦爛的抬手,向他打了個招呼:‘今天是我們畢業十週年來著,可惜大家好像都沒能笑著回家。’

    燕時洵悄無聲息的起身,將這一角空間留給這師生兩人。

    有路過的護士遠遠的看到男人自言自語的模樣,憐憫的嘆了口氣:“這叫什麼事啊。”

    燕時洵攔住了她,沒有讓她向前走去:“那位先生現在應該更想一個人靜一靜,我們去那邊吧。”

    護士嘆了口氣,點點頭轉身換了條路。

    鄴澧依舊維持著剛剛燕時洵離開時的姿勢,高大的身軀挺得筆直,站在大廳的水晶燈下,顯眼到燕時洵一眼就能捕捉到他。

    “生氣了嗎?”鄴澧看著走過來的燕時洵,輕聲問道:“我拒絕了你,抱歉。我能改變很多事情,但是生死的界限,即便是大道也無法跨越,生與死天然劃開了兩個世界。”

    燕時洵緩緩搖了搖頭,輕聲道:“謝謝。”

    鄴澧驚訝的看向他,沒想到自己能得到這樣一個答案。

    “陰差的事。”燕時洵沒什麼血色的唇挑起一絲笑意:“雖然我沒能救回來他,但能留給他們師生兩人說話的時間,也算是一個好時機了。”

    “我順手在手術室那邊佈置了簡易的聚氣陣,其他幾位醫生應該很快就會脫離危險。”

    燕時洵的聲音很輕:“他們沒有做過任何事,不應該遇到這種事。”

    鄴澧本來以為燕時洵會因為醫生的死亡而怪罪他,畢竟燕時洵如此重視生命,但他沒想到,燕時洵遠比他想象的,更加看透生死。

    這反而讓鄴澧有些不舒服。

    他微微側首,彷彿在聽著從虛空中傳來的聲音,然後他“嗯”了一聲,目光轉回燕時洵身上,道:“放心,手術室裡主刀的都是優秀的醫生,酆都無法從他們手裡搶走生命。其他幾位醫生,會成功脫險。”

    燕時洵點了點頭:“雖然不知道你是怎麼知道這些的,不過,謝了。”

    “等等。”在燕時洵想要從自己身邊走過時,鄴澧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燕時洵疑惑的回身望來。

    鄴澧卻抬手將自己身上的黑西裝大衣脫了下來,搭在燕時洵的肩膀上:“你只穿著睡衣就跑下來了,傷還沒好,外面風大,小心傷口惡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