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新 作品

第1077章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

    然而又必須在這大殿上,給新帝李弘,太后武媚娘,左右宰相,三省六部重臣,以及十二衛大將軍,及一眾將軍明確的答案。

    遼東之事,以高侃為行軍總管,以程務挺為副。

    以婁師德和王孝傑為偏師。

    以黑齒常之和沙吒忠義去徵召百濟舊部。

    再以大唐皇帝詔書,令李辯等靺鞨族、契丹族將領,去遼東征召各自族人,為大唐僕從。

    無論從戰略、戰術,人員配置,解決方案。

    將領人選,都十分妥帖。

    朝廷上下,自武媚娘到李弘,到閻立本無不認同。

    但是相比遼東,對大唐威脅更大,也更重要的西域這裡。

    統兵之人選,出了麻煩。

    固然,按蘇大為的戰略,徵召吐蕃和吐谷渾等部做僕從,再以蜀中府兵為骨幹,聽上去是可行之策。

    但是細細對比遼東和西域,兩邊的軍略。

    會發現,蘇大為在遼東的佈局,十分詳細,十分直觀,從黑齒常之這些百濟本地將領。

    到李辯等遼東靺鞨族將領。

    到婁師德這種曾經有過徵百濟和倭國經歷。

    又出身自荊揚的大將。

    既解決了大軍沿路向荊揚調撥糧草的問題,又有著豐富的對遼東作戰經驗。

    而大總管人選,高侃。

    本身既是大唐一員老將,名將。

    又出身渤海高氏。

    也是遼東本地大族。

    再加上副手程務挺。

    其父程名振正是如今的安東都護。

    這番人員配置和兵力資源設計。

    可謂絲絲入扣。

    縱然窮盡朝廷各重臣所有的智謀,殫精竭慮,也難提出更好的方案。

    更難得的是,這個方案,不但設計精巧。

    而且極具可行性。

    但反觀對西域的攻略。

    除了調蜀中府兵為骨幹。

    徵吐蕃和吐谷渾僕從為犄角,互為牽制。

    還有別的策略嗎?

    沒了。

    相比遼東的戰略,這個策略實在太過簡單。

    甚至是簡陋。

    但是,此刻朝中無論是左相閻立本,又或者是大唐皇帝李弘。

    天后武媚娘都清楚。

    不是蘇大為不想做出更完善的策略。

    而是之前關中災情,關中府兵大損,沒有任何牌面留給蘇大為。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縱是大唐如今唯二名將的蘇大為,也只能提出這一個看似可行,實則簡陋的策略。

    既然簡陋,就更需依賴主將的能力。

    若是能力強者,或許能順利推行。

    若是一個能力弱者,只怕連吐蕃和吐谷渾那些僕從軍都彈壓不住。

    更惶論要遠征怛羅斯,掃平大食人和叛亂的胡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蘇大為身上。

    心知蘇大為其實是最佳的人選。

    但偏偏所有人都沒開這個口。

    就連皇帝李弘都不敢出聲。

    蘇大為若走,朝中眼下看似平靜的局面立時就被打破。

    到時誰能保證,太后與新帝這兩者,不會發生激烈的政爭?

    畢竟,不惜一切攥奪權力的種子,自魏晉南北朝起。

    自曹氏協天子以令諸侯。

    自司馬氏篡魏立晉。

    自五胡亂華,城頭變幻大王旗。

    自隋,自大唐玄武門。

    這血腥的種子,便已經種下了。

    權力鬥爭,便是這般赤.裸.裸的,毫無親情可言。

    武媚娘能迫害被貶的王皇后及族人,對蕭淑妃下手。

    對長孫無忌一族趕盡殺絕。

    她的底線操守到底有多少?

    這個時候,恐怕連李弘都不敢相信。

    不會以為,對方是自己母親,就會容忍自己分享權力。

    不久前,駕崩的李治……其死因,疑竇叢叢。

    已經在李弘心中埋下一個疙瘩。

    沉默,大殿上一片沉默。

    直到,有一個聲音打破了難言的沉默。

    一員大將主動站出,叉手向武媚娘及李弘行禮道:“天后,陛下,臣願自薦為總管,統馭徵西兵馬。”

    說話者,一身龜背魚鱗甲,頭戴鳳翅吞天盔。

    雙肩乃獅子獸吞口。

    左腕護盾,右腕魚鱗甲翼。

    腰下護裙片片摺疊,隨著動作,如荷擺漣漪。

    雙腳鐵胎,腳尖做獅型獸吞狀。

    正是如今大唐邢國公,蘇慶節。

    蘇慶節去歲被蘇大為的事連累,已經去掉實權軍職。

    直到如今才調回中樞。

    在兵部下行走。

    以文職居多。

    但他此次上殿,竟穿著征戰沙場的戰甲。

    可見來之前,蘇慶節已經有了毛遂自薦,主動請攖的念頭。

    這一次站出來,聲音鏘鏗有力,氣吞萬里如虎。

    殿上群臣微微吃驚。

    發出一片低聲議論。

    將軍隊列裡,各衛大將軍,及軍中將領也忍不住竊竊私語。

    顯然,蘇慶節主動請攖,大出所有人的意料。

    甚至包括蘇大為都向他看過去。

    眼中有一絲意外。

    武媚娘不動聲色,先是眸光掃過太子李弘。

    再看向蘇慶節。

    最後投向蘇大為。

    她要確定。

    蘇慶節主動站出來,究竟是蘇大為的指使,還是太子的想法。

    至於蘇慶節本人的想法……

    武媚娘對蘇慶節過去並未太過關注。

    此人本事是有的。

    大唐如他這般本次的人不多。

    卻也不少。

    蘇慶節或許可為方面之將。

    但是距離統帥,還差了一層。

    武媚娘雖然不懂戰陣之事,但是她懂看人。

    在她眼裡,如今環顧大唐,能為一方帥才的人,只有裴行儉與蘇大為。

    程名振與高侃勉強算半個。

    餘者皆為將才。

    可為方面之將。

    但是不足以將兵十萬,統懾大局。

    也就是說,只有像蘇大為和裴行儉這樣的帥才,才能主持十萬人以上的大戰役。

    才能推動滅國級別的戰爭。

    而高侃和程名振,比他們就稍遜半籌。

    但是做為都護,鎮守一方,他們還是稱職的。

    能穩住當地都護府的局面。

    剩下的人裡,像薛仁貴、蘇慶節、黑齒常之等,雖然也參加過不少戰陣。

    也被稱之為“名將”。

    但名將與名將不同。

    名將,也有含金量的差別。

    似蘇大為與裴行儉這種,能滅敵國,能打大戰役,能鎮守方面,做一方統帥的帥才。

    是名將金字塔的頂級。

    幾乎沒有任何明顯的短板。

    像高侃、程名振、劉仁軌這種,除了有名將之姿,能攻堅執銳,有高明的戰術素養。

    能獨領一軍之外。

    還有獨自鎮守一方的能力。

    但是缺了統懾十萬人以上級數,滅國大戰的能力。

    所以要次一等。

    而像薛仁貴和蘇慶節這種,有極高戰術素養,有獨領一軍的能力,有臨陣破敵的威勢。

    但戰略眼光上還未至大成。

    鎮守一方的文治上,仍有短板。

    更別提滅國級別的統帥能力。

    所以更次之。

    而這次大唐要擺平西域叛亂,抵擋入侵至碎葉水的大食軍。

    算是什麼級別的戰役?

    此前,唐軍在西域已經兩次大敗。

    損兵折將。

    兵員損失多達十幾萬人。

    叫得上名字的將領,多達數百人。

    以後預備接替薛仁貴和婁師德、阿師那道真等二代將領的第三代名將種子,戰死數十人。

    更不提為了支援這十幾萬大軍,在後方動員所消耗的數十萬民夫。

    海量的糧草、財賦、以及各類資源。

    那絕對是一個天文數字。

    但接連兩戰,這些投入,全都覆沒。

    相當於大唐對西域的投資,連續兩次傾家蕩產,血本無歸。

    也就是大唐帝國家底厚。

    換當世任何一個大國,哪怕是突厥和大食、波斯。

    一次損兵超過十萬。

    也絕對無力再控制西域。

    勢力必然極度萎靡。

    不得不將西域這塊肥肉吐出來。

    而如今大唐不但不退,還要再出兵爭奪。

    若讓突厥人和大食人知道,只怕會紅了眼睛,罵一句唐人太富庶,這群敗家的玩意。

    物質、資源、財賦和人力的損失,只是明面上看得見的。

    看不見的還有對唐軍掌控西域合法性的動搖。

    各族對大唐威望的懷疑、觀望。

    甚至失去對大唐的信心,或者是以為大唐已經老了,不能打仗了。

    因而催生更多的野心家和叛亂。

    這只是西域諸多複雜環境的冰山一角。

    再加上,復叛的突厥人。

    還有能滅掉波斯的大食人。

    以及,無數跟隨大食人和突厥人叛亂的西域胡族。

    此次徵西域之戰。

    其戰爭的難度,敵人的強大程度。

    環境的不利程度。

    不亞於滅國之戰。

    甚至更加複雜。

    需要一邊平叛,粉碎強敵。

    一邊還要馬上建立秩序,穩定地方,增強大唐統治力量。

    這是雙線,甚至多線作戰。

    而且比起正面戰場。

    對西域各族的徵召動員。

    對平叛後地方重建秩序,將西域各胡族重新納入大唐朝貢體系。

    種種政治手段,更加意義重大。

    環顧大唐,如今能做到這一點的。

    只有蘇大為一人。

    裴行儉都差了半籌。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

    大唐此戰以有投入的力量極其微小。

    小到只能從蜀中抽調一萬府兵。

    蜀中兵本就不及關中兵精銳。

    數量又少。

    剩下能從吐蕃、吐谷渾人那裡,徵召多少僕從軍,還是未知之數。

    叛亂的胡人加上大食人的兵馬,至少是十幾萬人。

    這仗,怎麼算,都是一場近乎絕望的,地獄級難度!

    殿上香菸嫋娜。

    白氣浮空。

    似種種珍禽異獸漫天飛舞。

    高高的樑柱之上,盤舞繞柱的金龍俯視著下方大唐群臣,龍眼微微發光,似在好奇這些人怎麼全都沉默下來。

    不知過去多久,李弘臉龐微紅,訥訥道:“邢國公……忠勇可嘉。”

    實在不知道怎麼說了。

    就算李弘還稚嫩,可也知道,西域對大唐關係何等重大。

    徵西之事,何等重要。

    大唐在西域,已經再輸不起第三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