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新 作品

第1065章

    咸亨二年,太子李弘奉命監國,皇后武媚輔政。

    時值關中大旱,饑民四起。

    李弘巡視關中,卻發現關中的唐軍軍糧殆盡,皆以榆皮、蓬實來充飢。

    簡直駭人聽聞。

    “糧食呢?”

    糧庫大開。

    李弘看著空蕩蕩的糧倉,眼前一黑,險些摔倒在地。

    幸得身邊一群內侍扶住。

    “殿下!殿下還請保重身體。”

    一旁的太監王義慈慌忙道。

    他可是清楚,眼前的這位太子爺,身子骨有多弱。

    早年患有肺病,險些不治。

    後來經過孫老仙翁的調治,這幾年方有了些起色。

    但也比常人要弱一些。

    要是在這裡病倒了,他們這些太子府上的內侍,只怕人頭不保。

    李弘如今年方十八歲,身材削瘦,弱不禁風。

    穿著寬大的太子華袍,站在人群中,宛如鶴立雞群。

    遠處一堆瘦骨伶仃,餓得面有菜色,臉頰深陷的唐兵士卒們,紛紛拄著柺杖,眼露渴望,可憐巴巴的圍在外圈,向太子和糧倉方向望過來。

    那是他們唯一生的希望。

    連府兵都如此。

    更不要提關中老幼婦孺。

    早已餓殍遍地。

    李弘眼窩微陷,眼下有連日未睡好留下的黑眼圈。

    他精神疲倦,但眼神仍然明亮。

    一雙拳頭死死握著,指甲深嵌入掌肉裡。

    熟悉他的王義慈知道,太子動怒了。

    太子向來神色平和,予人一種淳厚君子,溫潤如玉之感。

    但這一刻,面對關中災情,面對空得可以跑老鼠的庫藏,太子罕見的發怒了。

    “糧食去哪了?”

    李弘的聲音依然如平時一樣溫和。

    這個時候越正常,也就越不正常。

    王義慈心驚膽顫的看一眼太子,再看一眼跪在糧倉前的守庫官吏。

    數十名庫官烏泱泱跪了一大片。

    “誰能告訴我,糧食去哪了?”

    李弘略微提高了聲音。

    語氣不見起伏。

    但握著腰間佩刀的手,指節已現白。

    糧庫官頭顱埋得更低。

    以頭觸地。

    活像是把腦袋扎進土裡的鴕鳥,屁股高高撅起,身子瑟瑟發抖。

    他當然清楚,糧食去哪了。

    可他不敢說,不說,最多不過一死。

    說了,全家老幼沒一個能活。

    汗水從糧官的臉頰不斷流淌,在乾涸發裂的黃土上,浸出一大片溼痕。

    身後的一官小吏中,突然有一小吏揚頭道:“太子殿下,臣下,小吏知道庫糧下落,還請太子赦小人之罪,護小人周全,我……”

    噗哧!

    身邊一名跪伏在地的絡腮鬍子官吏,突然撲上來,抽出隨身障刀,狠狠一刀扎進小吏心口。

    “攔住他!”

    李弘失聲大叫。

    在這一刻,聲音因憤怒和恐懼而變得尖銳。

    跟隨太子身後的太子親軍,一聲大喝,一擁而上。

    將那殺人的官吏死死按住。

    絡腮鬍子的臉頰,摩擦著地上的沙礫,劃出道道血口。

    但方才要說話的小吏,胸襟被血染透,四肢不斷抽搐,口裡湧著血沫子。

    眼見是不能活了。

    空氣裡汗味混合著一股濃重血腥味。

    不知為何,李弘感覺自己的胃在抽搐。

    他用手捂著嘴,喉嚨一陣蠕動。

    險些嘔吐出來。

    “查!”

    手掌捂著嘴,發出含混的聲音。

    “一查到底!”

    ……

    原本長安糧庫應該屯有足支一年的糧草,如今不翼而飛。

    負責庫藏的官吏,拒不交代糧食去了哪裡,甚至當著太子的面,刺殺同僚。

    太子,國之儲君,如今的監國。

    竟然隱隱被排斥在一種力量之外,看不清這水有多深。

    而長安、關中,各大糧商屯積居奇,糧價一日數漲。

    生民苦不堪言。

    李弘不敢相信,也無法置信。

    記憶裡,大唐是強大的,富饒的。

    一切都是美好的。

    大唐,那傳說中光耀萬年,如此偉大的帝國。

    在帝國的首都,卻發生此等駭人聽聞之事。

    府兵。

    大唐的府兵被迫以樹皮充飢。

    李弘去軍營看過。

    那簡直是人間地獄一般。

    無數餓得腫脹的兵卒,就那樣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還有活活餓死的,化為骷髏白骨,與泥土一同腐爛。

    無數蒼蠅蛆蟲圍繞。

    死得無聲無息。

    毫無尊嚴。

    為什麼?

    為什麼大唐會變成這樣!

    到底哪裡出了錯!

    誰能告訴我這一切是為何?

    足有兩個月,太子在關中奔走。

    不斷下旨,向各方調集糧草,但收效甚微。

    只有洛陽那邊,經過洛水調來數船糧食。

    但面對關中饑民,仍是杯水車薪。

    只能熬以稀粥,設立粥鋪,勉強吊著人命。

    李弘終於到了崩潰邊緣,騎著快馬奔赴洛陽。

    洛陽紫微宮。

    太子李弘在內侍的指引下,邁著沉重而虛弱的步子,向深宮一步步走去。

    他的臉色更差了。

    比之前的青白,現在更是一種營養不良的煞白。

    關中缺糧,就連太子,每日也只能以粥裹腹。

    身邊的內侍,也一個個餓得跟鬼一樣。

    “兒臣,參見母后。”

    李弘終於看到大殿中的母親。

    正如多年前一樣,武媚娘端坐於桌案前,正批閱著奏摺。

    她身披明黃的衣袍,若不仔細看,幾乎會以為那是大唐皇帝。

    一抬頭,眉心一點丹朱,兩眼明如秋水。

    明豔得不可方物。

    沉重的政務,不但沒有熬幹武媚娘,反而令她像是充滿露珠的花朵,越發豔麗起來。

    不得不承認。

    有些人就是天賦,天生的政治生物。

    越是執掌權力,就越是年輕,精力旺盛。

    武媚娘正是這種人。

    這一點上,縱是太宗和李治,都比不上。

    “母后!”

    一見到武媚娘,李弘眼裡的淚水終於忍不住,奪眶而出。

    連日來的辛酸、恐懼、孤獨、委屈,隨著淚水一同湧出。

    “弘兒,怎麼了?來,過來讓母后看看。”

    武媚娘詫異的停下筆,向李弘招了招手。

    “母后……”

    一向守禮的太子,此刻忘記了平日大儒們的教導,忘記了身為太子的禮儀。

    他提著衣裾,幾乎是飛奔到武媚娘身邊,跪在她的腳下,抱著她哀哀哭泣:“母后,死了,死了好多人,兒臣……兒臣好害怕……”

    武媚娘起先還保持著耐心,待聽到太子抽噎著講出經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