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笀 作品

第三百五十一章 繪世 八千字

    天上忽然下起了小雨,淅淅瀝瀝,軟軟綿綿的,像是春到來了一樣。

    馬屠立在中庭的橋廊上,抬頭望著天。雨滴落在他的臉上。他也不去閉眼睛,任由著雨水落進眼睛裡,然後匯聚起來,從眼角滑落,順著臉頰,從下巴落在胸口。這樣看上去,他就像是在雨水中憂傷落淚。看上去很悲傷。

    先前本來是下雪的,但是下著下著雪停了,停了一會兒又開始下雨。這聽上去有些奇怪,但事實就是這樣的。

    馬屠懷抱著畫卷緩步前進。畫卷很是陳舊,看上去就像是被油脂裹著一樣。在雨中,畫卷滴水不侵。

    在離去前,他想找到那位先生,同他作別。那位先生是他在許多年裡,唯一一個能夠笑著說話的人。他很珍惜,即便已經猜到,那位先生並不普通,他依舊珍惜。

    然而,他繞著何家大院轉了一圈又一圈,卻如何也找不到。他甚至沒有在何家大院裡發現任何一點關於那位先生的痕跡,就好像他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從藏書閣裡出來,那位先生的和煦笑臉沒有留下痕跡,從溪水中看去,那位先生的倒影不曾留存其間,從廷樹落落間聆聽,那位先生不曾留下邁步的聲響。

    因為不知道如何去找到,不知道如何去呼喚,這以至於馬屠無法確定那位先生真的存在過。他幾乎一度以為,那位先生或許是寂寞了太久的自己幻想出來的。

    若不是腦海裡還留著那個“神筆馬良”的故事,他真的就要這麼以為了。

    既然見不到,那便不見了吧。他這麼想。

    馬屠遙遙地看了一眼遠處的白玉印章。他沉默片刻後,攤開從何家底下密室裡搶來的畫卷。

    朝畫卷上看去,是一幅山水居圖,很美麗。

    “沒有留下名號,真是可惜了。都不知道這樣一副神作到底是誰人所作。唉……”他幽幽嘆氣。

    嘆氣過後,臉上立馬又露出仰慕,甚至說是狂熱的神情來。對著畫卷說,“前輩,不管你是誰,我都會謹記以前的天下還有過能夠畫出這樣一幅神作的神人來。前輩,放心吧。以前這幅神作明珠蒙塵,如今,我找到它了,定然要讓它被世人所見,得世人所稱讚,只希望有一天,你的轉世之身,見著這幅畫了,感之精氣神,能重煥生機,再次復甦。”

    說著,他有些恍然,“如今這天下,換了副大模樣。一個個人都想著得便宜,撿漏,爭機緣,沒人安安心心地做學問、讀書、畫畫、寫字……”他嘲諷一笑,“那些人學畫畫的目的也從來不是畫畫,而是希望藉著畫畫得到那所謂的大道,所謂的長生。可笑,可笑啊,到頭來,連畫畫是什麼都不知道。實在是世風日下啊,世風日下。”

    他不由得捏緊了畫卷,“像這樣用心的神作,大抵只有這一副了。先前倒是有一副了不得的畫作,叫《南柯一夢》,可惜啊,居然被拿去鎮什麼妖魔鬼怪,簡直可笑!”他嘀咕著,不由得把憤怒寫在臉上,“自己一個個沒本事,便獻祭那麼珍貴的畫作,想來簡直讓人心痛啊!”

    “唉,他們連《南柯一夢》的作者是誰都不知道……愚蠢啊……愚蠢……”

    馬屠站在那裡,以著年輕的面貌,年輕的聲音,卻不斷地說著老朽的話語,以著老朽的語氣。他像是舊時代的殘黨,對那些不懂什麼叫畫畫,什麼叫畫的人和事憤憤不平,痛心疾首。

    “唉——”

    又一聲喟嘆。他取出一支筆,在畫卷某一處輕輕一點,便仰起頭看去。

    見那白玉山印章,再次煥發生機,顫動起來,惹得整個何家大院都顫動起來。最後,山那麼大的印章變成一束光,劃過天際,消失在那裡。而馬屠手上的畫卷上,左上角的某一處,緩緩匯聚出一道印章的印痕。

    與此同時,何家的雨停了,周圍的霧氣也散掉了。雪又重新下了起來,從天上飄下來,落在每一處,房頂、外梁、庭院、廊橋……

    還有西大院的那片楓樹林。

    馬屠幽幽一嘆,不再傷感憤懣,只覺得很輕鬆。因為,他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很有意義的事——不讓神作遺落塵埃。

    “什麼都做完了……呆了八十五年,也該離開這裡了……唯一遺憾的,大概是——”

    大概是,臨走前沒法同那位先生道別吧。

    阻人離開的霧氣消散了,應該離去的,但是駭人悚然的白玉大印章也不見了。所以,大多數人還是選擇留在何家靜觀其變,畢竟對他們來說,可沒有第二個地方能夠像何家一樣提供這麼優渥的條件。

    馬屠懷揣一副畫卷,如得春風,閒庭信步一般,穿過一道又一道曲廊,朝著何家外面走去。

    沒有人對這個看上去怪兮兮,像是精神失常一樣的窮酸書生感興趣,各自三三兩兩聚攏在一起,滔滔不絕地發表對剛才發生的事情的看法,猜測事情的起因。

    到了南大院。

    “馬屠!”

    正心滿意足地朝著南大院的月牙門走去,忽地從身後傳來一聲呼叫。馬屠僵住了身體,聽出聲音的主人後,高興地轉過身,應道:“在這兒呢!”他看著來人一步步過來,笑問:“葉先生,你怎麼在這兒?”

    葉撫走上去,笑著說:“走著走著就到這兒了,瞧著你在這邊,便過來。”

    馬屠滿臉笑意,心裡頭也很是開心,想著現在找到葉先生,那也就可以同他道個別了。“先前我還四處找葉先生呢,卻找不到,現在不找了,葉先生反倒出現在我面前來。”

    “有心意切使不得,無心卻使意難消。”

    “葉先生果然很有學問。”

    葉撫笑著搖搖頭,他看了看旁邊的涼亭,“去坐坐吧。”

    “好啊。”

    兩人邁步到涼亭。涼亭外下著雪,飄飄然一片。北邊兒是溪水潺潺,東邊兒又一片梅林,是臘梅,現在正是臘梅消去的季節,不過何家的下人管理得好,沒有殘花之象露出來。

    “那白玉山變作的印章忽然就不見了。”葉撫坐下來,似起腔地說。

    馬屠卻笑著說,“哎,那印章現在在這副畫裡面呢。”說著,他將懷中的畫卷擺到石桌上。

    葉撫沒有驚訝。馬屠看到葉撫沒有驚訝也不驚訝。

    “所以說,這天底下神奇的事情真不少啊。遠遠要比書上寫得精彩。”葉撫說。

    “源於生活。”

    “那能否高於生活?”

    馬屠沉思片刻,說:“高於生活這個說法其實挺講究的,跟那些修仙人世尋求大道一般。縹緲的東西,最難得。”

    “這幅畫,應該是高於生活的吧。”葉撫說。

    一說到這幅畫,馬屠便興奮起來,一副要把其所有的神奇之處講給葉撫聽。但是瞧著葉撫一副淡然的神情,那股興奮勁兒還是按了下去,總得委婉一點,不能太失態了。他笑道:“那肯定是嘞。何家的一切源於這幅畫,而這副畫遠遠高於何家的一切。”這麼說著,他有些嫌棄道,“拿何家來形容這幅畫,簡直有點侮辱的感覺了。”

    葉撫笑道,“哦,怎麼說?”

    馬屠嘆道,“何家真是屁大點兒本事沒有,沾了這幅畫的光,卻硬是把自己當做了不得的大家族了。什麼傳承啊,血脈啊,氣運啊,在我看來,簡直是瞎搞一通!若他們真的識得這幅畫的了不起之處,我也不至於在那藏書閣吃灰那麼久了。”

    “你的意思是,何家不識貨?”

    “豈止是不識貨,那簡直是像是把琉璃燈盞拿去當夜壺。”

    葉撫聽此,禁不住一笑,“倒也真有那樣奢侈的人嘛。”

    “可他何家明顯不是那樣的人。他們只是單純地不識貨。”

    “為什麼要用‘貨’來形容呢,既然是神作。”

    這麼一聽來,馬屠立馬慚愧起來,“我的錯,我的錯,平時裡俗氣的畫見多了,養成習慣了,實在是慚愧慚愧。”

    葉撫笑道,“所以,你要把這幅畫帶走?”

    “是啊,肯定是不可能留在這地方吃灰的。眼瞧著這東土要大難臨頭,誰知道那些個正派的人會不會又把這幅畫拿去當犧牲品。”馬屠眉間有些厭惡,“一個二個,明明本事不小,卻怕死得很,淨想著拿一些前輩們遺留下來的寶貝去擋劫。真**一個個該被雷劈死,讓這樣的人渡劫成功簡直是恥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