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笀 作品

第三百三十三章 潮落

    當那一劍衝過來時,

    莫長安忘卻了自然母氣淌過身上時的痛苦,眼裡只有那一劍,什麼都不剩下。他覺得天地當是如此,只有那一劍。他五千多年的日子裡,見過高山,見過大江,見過人潮人海;見過古城,見過歲樓,見過雄雞唱白;見過美人,見過江山,見過鐵馬長戈;見過一劍斬斷大江水,見過一劍白雪三萬裡,見過一劍直破千萬軍。卻唯獨沒有見過這一劍。

    李命曾感嘆,那位大劍仙破關拔劍之時,奪去了天下劍修九成九的氣運,叫天下執劍人見不到玄關、見到玄關而無力進、見到玄關而不敢進;叫天下拔劍人手握青龍,難有唱白天下日;叫天下磨劍人雙手捧熔爐,卻如握寒霜;叫天下洗劍人,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唯獨看手中劍,不再是劍。可曾想,今日,這一劍,敢破關、敢唱白天下、敢如炬熔爐、敢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手中劍仍是劍。

    陳放這輩子走得坦坦蕩蕩,在大道上,砥礪萬年,捫心自問,從未做過什麼違背大道的事。他自然是不會去想,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麼,這根本就是一個毫無意義的問題。唯獨今日,看見了這一劍,自己徒孫的這一劍,指向自己的這一劍。他實在想不通,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能讓徒孫使出這樣的一劍。他沒有去阻攔,因為他知道自己擋不住這一劍。

    陳放便看著那一劍,從自己眼前過去,破開一切,將那龍魂斬斷。

    當龍魂的意志從心裡頭消散一空的時候,陳放便知道,自己輸了。他不知道自己輸給了什麼,李命?大勢?曲紅綃?他覺得都不是。他便去想,或許,輸給了自己。

    龍魂潰散,天上的洛河便失去了靈魂。李命的法相再一腳踏下去,讓洛河水盡歸東土各地。

    “洛河回來了!”

    “回來嘞!”

    歡呼聲四起。他們載歌載舞,歌頌人們的偉大意志感動了神明,把他們的生命之河送了回來。

    發源於隴北雪山,經白寧海口匯入大海的洛河重新開始流淌。

    空中,周若生的剩下的一隻右眼裡,走進一絲溼潤,不再是凌駕萬物之上的無情。這一刻,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龍,是有血有肉,有溫度的人。她顫抖著說:“又是你。”

    “抱歉,沒有救下來。”

    周若生搖頭,唯一的一隻眼睛裡,落下淚珠。她的身體開始崩碎,一塊一塊、一片一片,好似能聽到破碎的聲音,像是洞天湖面冰裂時的聲音,“夠了,你做得已經……夠多了。”

    “你的父親。”

    “我沒有父親。”

    “抱歉。”

    周若生看著自己寸寸龜裂,破碎的身體,低著頭說:“我一直在想,我到神秀湖來是為了什麼。這個問題困擾了我許久,現在我明白了,我只不過是想同你說一聲謝謝。”

    “謝謝你,當初救了我。”

    “謝謝你,現在又救了我。”

    周若生噙著哭腔。

    對面沒有傳來回應。

    她抬起頭,看去,看到對面的人閉上了眼,再沒有睜開。

    周若生大聲哭喊著,她不知她有沒有聽到自己的道謝。在悽絕的哭聲中,她化作灰,如煙一般消散。

    祭壇裡。

    秦三月閉著眼,她不敢睜開眼,怕眼淚流出來。

    ……

    “不要!”

    一聲尖嘯在北邊的雪地裡響起。

    胡蘭的心痛到了極點,像是被抽空了血,她渾身冷到發抖,癱坐在地上,捂住胸口不斷喘息。她艱難地抬起頭,望向天上,呼嘯的水潮瀰漫在那周圍,結成厚重的水雲。

    她看不到裡面發生了什麼。

    “好痛!”

    她的心感受不到師姐的存在了。她感覺心裡好痛,痛到難以呼吸。

    顫抖著、痛苦著,她艱難地從雪地上站起來,捂著胸口,艱難地邁動步伐,艱難地前進。

    “師姐……”

    “師姐……”

    她嘴裡不斷呢喃著。不斷前進著。

    全身已經沒了力氣。她就點燃殘存在丹田裡的靈氣,繼續前進。她要走到師姐那裡去。

    靈氣已經燃盡了。她就點燃流淌在血液裡的精氣,繼續前進。她要去走到師姐那裡去。

    精氣已經燃盡了。她想要點燃蜷縮在紫府裡的神魂,但是,已經沒有力氣支撐她了。

    她眼前的一切,迅速褪去了顏色,丟掉了形狀。

    “師姐……”她最後呢喃一聲,倒了下去。

    意識消散之際,她感覺一絲溫暖流進了胸膛。她求生的本能,讓她蜷縮在一起,去擁抱溫暖。

    她拼命地睜開眼,血絲瀰漫在裡面。她看見,先生在面前。

    那一刻,她所有的堅強崩塌,緊緊地縮在先生的懷裡,眼淚淌溼了衣襟。

    她哭著說:

    “先生,師姐不見了啊。”

    ……

    在沒有風的時候,一個呼吸的時間,一片雪花可以落下一丈多的高度。

    在北國的大雪裡,身形清瘦的女子站在雪中,每個呼吸,身上會停歇三十多片雪花。

    一個三十、兩個三十……

    三個、五個……

    十個、二十個……

    一百個、一千個……

    直到,渾身上下停滿了雪。

    溫早見站在廢墟里,渾身停滿了雪。

    還在睡覺的敖聽心,在夢裡,叫一聲又一聲“師父”、“師父”……

    她希望,夢醒之後,師父就站在床邊,親暱地撫摸著她的腦袋說“懶蟲,快起床修煉啦”。

    井不停輕輕合上門,從敖聽心的房間裡離開,他希望,這個可愛的孩子夢能做得久一點。

    ……

    遙遙在南的小城裡。

    沉眠已久的梨樹,終於睡醒了。光著身子的女孩從梨樹裡走出來,望向坐在屋門口的女人,皺眉問:“你是誰?”

    “啊,我叫白薇。你醒啦。”

    “葉撫呢?”

    “在北邊。”

    “紅綃姐姐呢?”

    “……”

    ……

    萬籟俱靜,便是雪落下,都沒有聲音。

    百家城北邊的廢墟里,年輕道士的一聲哭喊,打破寧靜。

    “我不修道啦!”他大哭著喊。

    他把一身破爛的道袍扔在地上,一邊抹著淚,一邊跌跌撞撞地朝外面走去。

    ……

    “陳放,這樣的結局,你滿意嗎?”李命問。

    陳放沒有說話,只是腰又彎了彎,肩膀又往下沉了沉。

    大徒弟,五年前,沒了;

    二徒弟,今天,沒了;

    唯一的徒孫,今天,沒了;

    唯一的子嗣,今天,也沒了。

    陳放牽起旁邊的毛驢,黯然離去。只是,與來的時候不同,他一條腿瘸了,一拐一拐地離去。

    李命整個人好似老了一半,頭上一下子多了好多白頭髮。

    莫長安繼續支撐著自然母氣進入祭壇,他的面色蒼白一片。自然母氣淌過身體,所施加的壓力太大太大,他耗去了近乎所有的氣力,整個人看上去似乎都瘦了一圈。

    大潮徹底從神秀湖退走了,以著極快的速度退出北國。

    最後幾縷母氣殘留在這裡,等待著被指引。

    時間平靜地過著。大家似乎都在等待最後的儀式完成。

    直到最後一縷母氣從莫長安身上淌過,他全身氣力被抽空,從空中落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

    這最後一縷母氣進入祭壇,

    卻在即將到秦三月面前時,意外發生了。

    忽然之間,鋪天蓋地的氣息從四面八方湧起,迅速將整個神秀湖包裹住。原本已經沉落到大地上的神秀湖,再一次被拔起來,這一次雖然沒有巨大的洛河在上空等候、吞食,但是有著兩個身穿紅衣大袍、頭戴紫金高帽的人,他們皆頌唱咒語。神秀湖之中的靈氣迅速遺散,各種駁雜的氣息也再被不分差別地絞殺。

    “守林人宣告——”

    “納神秀湖,為雲宮守林人直轄第十三聖人級秘境!”

    這件事是針對整個神秀湖,或許還影響不到祭壇裡的告靈儀式。

    但是,發生在祭壇前面的另一件事,將毫無置疑地,對告靈儀式造成致命危機!

    身穿麻衣的老人,剛出面,便毫不猶豫地點燃了自己所有的神通、道法、大道以及命格。一出場,便是至死方休。

    這一刻,莫長安已經毫無遺力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麻衣老人如火炬一般朝祭壇呼嘯而去。

    李命,被守林人兩位大桼吸引了心神。即便他沒有被吸引心神,憑著現在這消耗一空的身軀,去阻攔那一生中最為巔峰的麻衣老人,也是艱難至極,不過,他沒有任何猶豫,抽身上去了。

    近了後,李命赫然認出了那麻衣老人。

    “皇甫儀!你居然沒死!”

    大玄王朝的天官大人,本該早已死去的皇甫儀,大聲喝道:“李命!老朽我苟活兩千餘年,今天來送命了!”

    他整個人如熾烈的星辰一般,只是剎那,便將李命一身儒衫焚燒殆盡。

    李命的眼裡,好似看到一顆巨大的星辰撲了過去。他捨得滿頭白髮,化身長虹去阻攔。

    但先前消耗過大的他,如今攔不住了。即便是要動底牌,也趕不上了。皇甫儀他已然身臨祭壇。

    祭壇上的十六道符篆沒有撐過哪怕片刻,寸寸崩碎。

    熾熱的火焰,直入祭壇中心。

    秦三月睜開眼,眼中是騰騰的火焰。那火焰,便要燒身。

    “今!”

    一聲,響徹神秀湖。震懾風雪,震懾所有的氣息。

    遠空,淵羅和囚上兩位大桼,身上的紅衣大袍化成飛灰,體內的氣息如冰一般凝滯。籠罩住神秀湖的氣息,瞬間消散一空。

    皇甫奇身上的火焰熄滅,身體定格在空中,動彈不得。

    “北參之祭!”

    再一聲。叫風雪停下來,聽此一言。

    葉撫穿著一身祭祀袍,站在秦三月面前,

    “巫告於此,宣:

    天下幽幽,眾生煌煌!

    告靈於天地,

    願眾生,與天地同葬!”

    最後一縷自然母氣,拂過秦三月的髮絲,遙遙去往天下某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