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枝很甜 作品

第130章 番外(二)

    番外

    (1)

    顯禎末年, 一場大雨帶走了東宮烏煙瘴氣的餘灰。時隔兩個多月,該在這場變故中下獄的人全都下獄,一夜之間, 東宮之勢,猶如秋風掃落葉,轟然崩塌。

    皇帝痛心疾首,病來如山倒,整座皇城都蔓延著不可言說的悲涼。

    這個冬日, 比往年還要冷。

    破舊的草屋, 寂無人聲。

    少年臉色蒼白,素來乾淨澄澈的眼眸彷彿一盞無波無瀾的死水。

    看著大夫捲起褲腿,露出猙獰可怖的血肉白骨。

    他平靜地問:“廢了吧?”

    嶽大夫咬牙, 露出為難的神情。

    他原是宮裡的太醫, 受太子舉薦入太醫院,一直為太子妃調養身子,更是自幼看著長孫長大。

    那樣一個長身玉立的孩子,他要怎麼開口告訴他,往後餘生都只能是個殘廢了?

    “殿下……”

    連鈺只是低下頭, 安靜得像個瓷娃娃。

    可兩個月前,他還不是這樣。

    他憤怒、咆哮、哭泣, 數次昏過去,又數次清醒過來,臨近崩盤的身體將他囚在床榻上, 他每激動一次,喉間的血腥味便會蔓延開來, 一劑劑藥灌下去, 才堪堪吊住他的命。

    許是鬱氣都發洩出來, 漸漸也就冷靜了。

    見他閉眼小憩,嶽大夫悄聲退了出去。

    草屋簡陋,內室出去便只一間堂屋,樓盼春敞著雙腿坐在簷下石階上,聞聲忙起身,問:“如何了?”

    嶽大夫嘆氣:“過了那個催命的時候,好好養著,至少活著不成問題。”

    樓盼春鬆了口氣,“那便好,我看小殿下近來也想開了,待他身子再好些,我就帶他離京去,如今京都是個是非之地,這也是皇上的意思。”

    嶽大夫動了動唇,“可我看殿下……”

    話未說盡,忽聞屋裡“噔”地一聲,嶽大夫心道不好,拔腿就跑,推開門,入眼就是地上那柄帶血的匕首,和懸在床沿、滴著血珠的手腕。

    那灘血顯得那樣觸目驚心,嶽大夫奔上前,不管不顧摁住他的傷口,哭道:“殿下啊!”

    那天夜裡,樓盼春接來了傲枝悉心照料。

    說是照料,實則是以防萬一看著他。

    而那之後,少年似是比之前更安靜,他絕口不提割腕的事,每日只愣愣地看著窗外。

    看一場場雪從無到有,又從有到無,直至萬物復甦,冬去春來,他的眼裡再也沒有了生機。

    多日沉默寡言,再開口只問:“嶽叔,父王和母妃的遺體安葬在哪裡?”

    嶽大夫稍頓,“未入皇陵……”

    少年道:“好。”

    復又低頭喝藥。

    嶽大夫鼻頭一酸,長孫就像墜落的玉盤,碎成一片又一片,再怎麼粘也粘不完整了。

    (2)

    “將軍去哪裡了?”

    “出去一趟,許又是見他從前江湖上的舊部吧。”傲枝端來茶碗,“殿下潤潤嗓子。”

    連鈺道:“今日天晴,你推我出去走走吧。”

    傲枝為難:“可是將軍說……”

    連鈺只是抬頭看她,沉靜無瀾的眸子打斷了傲枝的話,她咬唇說:“是。”

    店肆林立,人歡馬叫。

    懷瑾太子帶來的陰霾好像也沒有持續多久,世人並不因上位者的變動而改變什麼。

    穿過熱鬧的街市,傲枝推著木輪椅進了一品居。

    她不知殿下來酒樓做什麼,只是恪盡職守地提醒他,“殿下不可飲酒。”

    連鈺說不會,就在角落裡坐著。

    忽然,窗外一陣喧鬧。

    幾個身著綾羅綢緞的少年公子們從後巷慢悠悠走來,其中一人身量矚目,兀自走在最前,與其餘人似很玩不到一處。

    傲枝聽到那些人喊,霍顯。

    緊接著,有人說:“你是長孫伴讀,成日進出東宮,聽聞太子也對你讚譽有加,說你是不可多得的好苗子呢,你與東宮走得這樣近,東宮謀逆,你們宣平侯府早不知曉?”

    前面的人不理會,後面的人嗓音反而更高,“哎呀,說來你也是可憐,好不容易攀上東宮吧,東宮又出了這種事,還連累樓大將軍戰死,樓大將軍不是你師傅麼,欸,霍顯,你怎麼不說話了?看來是啞巴了嘛——”

    話音中斷,只聽“砰”地一聲,一個人影從窗前竄了過去,重重砸在對面的牆垛上。

    他“哇”地一聲吐了口血,捂著胸口哭哭啼啼,“你打我做什麼!要怨也怨東宮去,若非太子犯下這等十惡不赦的禍事,怎至於牽連旁人?”

    一品居的人似也聽聞外頭的動靜,鄰桌几人交頭接耳道:

    “這太子啊,從前他致力於減免賦稅,興辦學堂,還都當他救苦救難的大善人呢,原來也有私心,做樣子給世人看罷了。”

    “勾結沈家囤積私兵,害多少人家妻離子散,誰能想到,什麼大善人,簡直造孽啊!”

    “聽說還不止這一樁呢……”

    傲枝忙將左右的簾子都放下來,好像這樣就可以隔絕外頭的閒言碎語。

    連鈺卻只垂眼,心無旁騖地盯著茶盞的浮沫看。

    半響,推了下杯盞說:“添茶。”

    那抬眼時眸底裡的暗色,好似比從前更深幾分。

    待到日暮,珠簾被人挑開。

    寧衡匆匆而來,看清座上人,眼眶倏地就紅了。

    他顫聲道:“殿下……”

    他跪下,忍住哭腔說:“九玄營總督寧衡,救援來遲,還請長孫殿下恕罪。”

    連鈺轉眸看他,“此毒乃嶽大夫所制,每月一解,倘若過時無解藥,便會痛苦而死……寧叔,你能為我所用麼?”

    寧衡滯了滯,果斷服下毒藥,磕頭道:“屬下這條命是太子的,亦是殿下的,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他靜靜看他,搭下眼簾:“很好。”

    從此少年如困獸,一經入局,至死不休。

    (3)

    八月仲秋,顯禎帝駕崩,新帝繼位。

    那時樓盼春等人已經改名換姓,抵達江南數月,聽聞這個消息時,謝宿白未置一詞,他白日裡依舊忙於籌劃,與平日無異,直到夜裡才讓傲枝將自己推到對面樓閣。

    樓閣沒有牌匾,也沒有點燈,黑漆漆一片。

    唯有香案上點著兩支微弱燭火,三個牌位立在當中,其中一個沒有名字。

    這是個小祠堂。

    謝宿白藉著月光細細雕刻新的牌位,刻上顯禎帝的諡號,將其擺在燭臺邊,又在裡頭坐了許久,才回到房中。

    屋裡滿是藥味兒,連被褥都浸上了藥的味道。

    謝宿白盯著床幔,不肯閤眼。

    他不敢睡。

    一閉上眼,東宮上下的屠戮就在眼前。

    那場火好像從夢裡燒到了腳下,闔宮的哭聲尤在耳畔,母妃身下的血一點點浸紅了青磚,顯得那樣刺眼,他甚至還能聽到嬰孩的哭聲。

    它在問:你怎麼不死?你的家在皇宮,你何時才回來?

    回來——

    謝宿白猛地驚醒,對,他要再快點,再快點!

    他陡地翻身下榻,卻忘了這雙腿根本是負累,“砰”地一聲,他整個人跌落在地,這一摔似將他從夢中摔清醒過來。

    他雙眼怔怔地看著這雙腿,無聲哭笑,嗤,好生狼狽、當真是好生狼狽啊……

    謝宿白卷起褲角,露出醜陋猙獰的疤痕,他眼神陡地狠厲,要從案几上找刀來,可屋裡的利器都已經被傲枝盡數藏起來了,他於是拿過藥盞,不管不顧地將其摔碎。

    “哐噹”一聲,在夜裡格外驚悚——

    傲枝推門而入,見到的就是謝宿白用碎瓷片一刀一刀剜肉的情景,嚇得魂都飛了。

    她忙摁住謝宿白的手,只聽他低聲說:“放心,不痛,我只是想把這疤痕割去而已。”

    那夜過後,他又很平靜,像個沒事人一樣,白日裡赴清談會時,甚至可以與人談笑風生,侃侃而談、妙語連珠的口才,更是將“謝宿白”這個名號鋪天蓋地宣揚開來,以致求上門的有才之士數不勝數。

    自幼御書房的耳濡目染成了他壯大自身的基石,他夤夜籌謀,令銀號、當鋪、茶樓、書肆,暗樁遍佈江南各地,待江湖傳出風聲時,催雪樓這個龐大的組織已經隱隱嶄露頭角。

    那個永遠戴著銀白麵露的病弱少年,一時間風頭無兩。

    與此同時,謝宿白的情緒也愈發穩定平靜。

    但平靜得令人惶恐。

    本就寡言的人,如今話是愈發少。

    傲枝更是不能在他臉上捕捉到一絲表情,他就像是一具遊離世間的行屍走肉,看似溫和,實則內裡已經結成冰霜,好像這世上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引起他的注意了。

    直到承和五年,雲陽城破——

    (4)

    經歷破城之後的燒殺搶掠,雲陽一片淒涼衰敗之景,沉重的大雪下餓殍遍野,空曠的街道不見一人,分明並未滿城屠盡,可卻安靜得像座死城。

    以至於輪椅碾過石板時的聲響突兀得有些驚心。

    謝宿白經過此地,滿眼荒蕪,或許曾經的長孫會嘆聲可憐,可謝宿白不會,他心裡已經激不起任何波瀾。

    傲枝說:“雖說敵軍已退,可這是非之地不便久留,雲陽庶務自有沈公子幫忙打理,何況帶來的藥不頂用,嶽大夫來信催促,要您早些回去。”

    他也只是很輕地嗯一聲。

    可待經過一處斷垣時,長街上忽然駕來馬車。

    那是駕四馬並驅的馬車,滿身富貴的小公子站在後面的車轎上,一路走一路灑銅錢,故意引得街邊將死乞兒爭相出手,他則捧腹大笑。

    活脫脫是個紈絝公子的模樣。

    謝宿白正不屑地收回眼,就見一個瘦弱的人影衝上前去,直奔那小公子腰間的錢袋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