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第九十七章

    她就聽他冷不丁說:“但他活著總是好事。”

    “他活著,佔著那個位置,有些東西就是由他扛著。”

    奚辛垂著眼,長而翹的睫毛,顯出幾分難言的冷漠:“若是他死了,或者撂挑子不扛了,那扛的就是江無涯了。”

    林然手下意識攥緊。

    奚辛垂眸看著她攥成拳的手,第一次沒有因為她對江無涯的在意而吃醋。

    “奚柏遠是個瘋子,江無涯就是個傻子。”

    奚辛抬起頭,望著窗外,側臉冰冷:“瘋子還知道為自己打算,想要什麼就去爭去搶,自己不如意還會想發洩讓別人和自己一起不痛快;可傻子不會,傻子滿腦子都是蒼生、都是正理,越沉重越隱忍,越絕境越往前,他會心甘情願把自己困死,把自己逼到死為止。”

    林然的手輕輕地顫。

    她想到千年後無情峰上那總是笑得無奈又好脾氣的師父,想到原定故事線裡一人一劍在祁山上灰飛煙滅的無情劍主。

    奚辛收回目光,一點點掰開她緊握的手,揉了揉。

    “你和我們一起回劍閣。”

    奚辛用一點徵詢意思都沒有的陳述問句對她說:“江無涯肯定會要求和奚柏遠一起受罰,隨便他,反正劍閣總不捨得打死他,我娘會去照顧奚柏遠,正好讓江無涯先留無情峰養傷,等他養好傷了,我們就離開劍閣,反正不能讓他總待在奚柏遠身邊,他會越待越傻——大不了等奚柏遠死了再回去。”

    林然甕聲甕氣:“我還沒答應啊…”

    奚辛冷笑:“不許你不答應,不跟我們走你還想跟誰走。”

    林然:“怎麼就必須和你走…你怎麼這麼霸道。”

    “我就是這麼霸道。”

    奚辛斜斜挑她一眼,眼波流轉,媚態橫生,他輕輕一哼:“你又不是才知道。”

    林然卻突然心裡難受極了。

    不是因為這霸道的逼迫,而是即使這樣的霸道里都掩不住的嬌氣和驕傲。

    屬於少年人的快活,生機勃勃的嬌縱。

    “能和我們走,是別人求都求不到的機會,你不要得寸進尺。”

    他揉她手指,兇巴巴說:“跟著我們,以後沒人敢欺負你,也不會讓你再像這次似的一個人流落在這兒,山珍海味珍饈佳餚仍你挑選,什麼奇珍異寶但凡你看上都一定送到你手邊,你想去哪兒想做什麼,我們都可以陪你去。”

    奚辛微微垂下眼,秀美的面龐終於染上淺淺的紅霞。

    “我和江無涯都去過許多地方,也比你大,日後他肯定都願意讓著你,我不一定會,但我也絕不會欺負你。”

    長長的眼睫顫了下,他低低說:“你想做什麼都行,只要你待我們好一點…你,別欺負我們。”

    ……

    書房裡,很久都回蕩著奚柏遠的笑聲。

    江無涯站在那裡,渾身慢慢變涼,眼睜睜看著他曾經最敬重的師尊、風流倜儻的劍仙尊者,瘋子似的哈哈大笑,笑得眼淚橫流,笑得狼狽又絕望。

    “咳咳——”

    奚柏遠笑了好半響,笑得沒有了氣力,才止住笑,開始咳嗽。

    他一聲聲咳著,唇角溢出血。

    奚柏遠笑望著江無涯:“無涯,我說的,你信嗎?”

    江無涯看著他,很久,啞聲:“…信。”

    九州第一人有多強大,什麼能矇蔽奚柏遠的眼睛。

    奚柏遠沒有必要騙他,這樣的絕望也裝不出來。

    所以他說的,都是真的。

    奚柏遠又笑起來,笑得卻更像哭:“我便知道你會信,所以這些話,我也只想與你說…”

    “…我恨啊,無涯,你知道師尊有多恨。”

    奚柏遠喉嚨滾出細碎的聲音,酒氣上湧,他撐著額頭半伏在桌上,哽咽:“我驕傲了一輩子,我掙扎了一輩子,我孜孜以求的一切,到頭來不過是場笑話,是場笑話啊。”

    江無涯頭腦一片空白,他的指尖在不受控制地輕顫,有一種轟然山塌般的窒息感。

    可他望著奚柏遠痛苦的模樣,還是逼著自己擠出聲音,啞著嗓子低聲:“您莫要妄自菲薄…”

    “你不要安慰我,我知道,我就是。”

    奚柏遠似哭似笑:“我是個笑話,我師尊是個笑話,一代代無情劍主都是笑話…而你,無涯。”

    他怔怔盯著江無涯,幽幽說:“無涯啊,你將來也會變成我這樣的笑話。”

    江無涯心口被狠狠撞一下。

    五臟六腑被驟然暴動的靈氣衝撞,一口腥甜的氣從喉嚨上湧,撞得他眼眶發熱。

    所有人都知道,問道是條登天路。

    所有人都知道,這條路難、又慢、更險,要歷盡千難萬險、踏過血骨成山,一萬個人裡,九千九百九十九個會在半途死去。

    但是沒有人放棄,他們孜孜以求道、求長生、都相信沿著那登天梯一步一步地往上爬,終會靠著自己的努力心想事成、達成所願。

    江無涯也是所有人中的之一。

    他也堅信著,信人定勝天,信腳踏實地的努力總會有回報,走在這條路上,哪怕他的師尊都已經半途轉道,他也從不曾動搖,沉穩而堅定不移地往前走。

    可他的師尊告訴他,他只是個笑話。

    原來他走的這條路,連對錯、連他想不想走都無關痛癢,只是天道需要他走,就推著他走、壓著他停,時不時給他一件東西再奪走,像用火焰鐵水燒製的兵器,慢慢把他淬成需要的形狀,安安順順地擺在那裡。

    憑什麼?

    江無涯想,這憑什麼啊?

    “我年輕的時候,沒有人告訴我,也沒有人給我另一種選擇。”

    他聽見奚柏遠說:“但是無涯,你比我幸運,你還年輕,而我窺探到了天機,我就可以給你另一種選擇。”

    江無涯嘶啞:“師尊指的選擇,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