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可惜我是四靈根,靈根不好,更是先天體質弱,再精心養大了也做不成個好爐|鼎,賣不上好價錢,所以沒被養幾年,就被個練氣散修買走了。”

    羅夫人輕輕摸了摸自己雪白的頸子,彷彿還能摸到上面被生生撕扯開的血肉,笑著說:“那練氣散修曾意外得到一門很特殊的功法,可以吸取別人的精血為己用,可惜他是個蠢貨,拿著至寶也修不出個所以然來,反而給自己折騰到大限將近,買我回去,是死馬當做活馬醫想突破築基,我那時才八歲,太小了,也不會保護自己,第一次被弄得到處都是血,我在床上躺了三四天,下面血一直流個不停,我還以為自己就會那麼死掉呢。”

    林然沒有說話,沒有震驚也沒有同情,只是安靜地看著她。

    羅夫人幾乎想要輕嘆,怎麼可以生得一雙這樣美的眼睛呢?

    這樣明透又沉靜的目光靜靜望著你,像一面鏡子,清晰折射出你所有的喜與悲、可憐與卑劣,不予置評,只將一切都沉默著收容。

    羅夫人突然就想說得更多。

    “不過老天到底待我還有一點情分。”

    羅夫人眼神慢慢溫柔下來:“我遇到了一個人。”

    “他比我大兩歲,也是被那練氣散修買回來的,練氣散修沒錢買有修為的爐|鼎,就買了很多凡人回來充數,很快就把她們吸乾|死掉、再買來新的;他不純粹是凡人,有靈根,但不過是跟沒有差不多的廢靈根,沒有天大機遇這輩子都無法引氣入體,但他很聰明,他很會捧那散修開心、還能給散修出主意怎麼找機會埋伏其他修士吸乾|他們精血搶奪他們的儲物袋,散修靠這個賺了不少錢、修為也有所提升,很高興,於是就一直留著他。”

    羅夫人抿唇笑:“就連我那次之所以沒有死,也是我半昏半醒間聽到,是他勸那散修說我有靈根、我還有用,竟真哄得那散修咬牙買了顆最便宜的療傷丹藥,他就著水餵給我,悄悄對我說,讓我堅持住,別白廢了他的口舌。”

    “因為那一句話,我堅持、我咬著牙堅持住了,所以我從鬼門關又生生爬回來了。”

    羅夫人漸漸陷入了回憶:“一批批的人死去,一批批新的凡人被買來搶來,只有我們兩個一直活著,每次那個散修叫我,我都好幾天不能動彈,都是他照顧我…他還手把手教我哄那散修。”

    “是的,你沒有聽錯。”羅夫人忍不住笑:”跟誰說能信呢,小樓西長袖善舞的羅夫人,哄男人的手段,最開始竟是跟個小男孩兒學的。”

    林然笑了笑。

    “然後…我們就這麼相互護持,過了好些日子。”

    羅夫人並不需要她回應,只陷入自己的回憶中:“日子本來是漸漸好過起來的……直到那散修大限將至,垂死之際瘋了魔要殺我們做最後一搏,我們合夥拼盡全力反殺了他,搶了他的儲物袋、他的法寶和功法,然後跑了,我們自由了。”

    “剛開始我們日子過得很苦,我們受了很重的傷,尤其是我,被用做爐|鼎幾年、身體虧空得厲害。”

    羅夫人笑:“我們都知道我是個累贅,我也知道他猶豫過是否拋棄我,沒人比我知道他是個多狠心自私的人,連我自己那時都絕望了…但是他終究沒有。”

    林然第一次在羅夫人臉上看見這樣溫柔甜蜜的笑,是真正快樂的笑容。

    “我們把所有的錢和法寶都換了療傷的丹藥,我們沒有錢、沒有地方住,我們年紀小、修為卑弱,也去不了那些遙遠的安全的城池,就只能龜縮在那邊鬼魅橫生的荒蕪之地,東躲西藏不被人發現,偶爾去黑市小心地買一點點勉強支撐不餓死的辟穀丹,太冷了就抱在一起取暖,每天像老鼠一樣苟且地活著…那時我們就在想,要是能強大就好了。”

    羅夫人莞爾:“晚上睡覺的時候,我們瑟瑟抱在一起取暖,我小聲跟他說,我將來一定要建一座最厲害的房子,裡面要裝滿好看的衣服首飾、要時刻熱著各種各樣香噴噴的飯菜,他就嘲笑我,說我滿腦子吃喝玩樂,不爭氣,他說他不一樣,這些都是虛的,他只要變強!他要成為最強大的人!要報復所有欺負過我們的人!我覺得那也很好,我說好啊,那等你將來有那麼厲害了,就送這麼一座厲害的房子給我吧,他哼一聲,我抱著他胳膊求了他很久很久他才好像勉為其難地答應,但我知道,他是願意的,他是願意保護我、願意為我建那座厲害的房子的。”

    “可是後來就變了。”

    羅夫人臉色有一瞬的扭曲,那種控制不住的駭人怨恨看得人頭皮發麻。

    林然不動聲色握住風竹劍。

    “我們修為越來越高,他也越來越強大,他漸漸把那些欺負過我們的人都殺了,搶走了他們的財寶,還有他們的女人…我第一次抓到他和那些女人廝混的時候整個人都懵了,我像個瘋子去撕扯他、咒罵他,他跟我道歉,但是很快又一次、又一次…直到那一次,他忍無可忍甩開我,我跌坐在地上,不敢置信看著他,他就坐在床邊,身上還帶著那個女人死前噴出的血,他指著我說:三娘,你太幼稚,弱肉強食才是真正的法則,只要能強大沒什麼不能做的,你不好好修煉,每天沉溺於情情愛愛爭風吃醋像個瘋婆子,可笑不可笑?!”

    “可笑不可笑?”

    羅夫人似哭似笑問林然:“我是不是很可笑?”

    林然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因為她敏銳地注意到,羅夫人在意的是“看見那個男人和那些女人廝混”,而不是“那個男人把本該與她同病相憐的其他無辜姑娘當做爐|鼎“這件事本身。

    這意味著很多東西。

    林然沉默了一下,問:“然後呢?”

    “我也覺得我很可笑,所以我冷了心,我漠然看著他高樓起,看著他為人所殺,看著他樹倒猢猻散,然後…。”

    羅夫人盯著林然,那一瞬間,笑得竟有幾分扭曲的快意:“就是現在的我了。”

    “……”

    “夫人。”

    有侍女小心翼翼的聲音打破房間奇詭的氛圍:“元公子那邊收拾好了,雲少主請林姑娘過去。”

    “…說會兒話的功夫,竟然都收拾好了。”

    羅夫人不知何時已經收斂好那些異樣的情緒,莞爾一笑,自若地對林然說:“姑娘快去吧。”

    她突然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元公子會很高興見到你的。”

    林然看著她,也笑起來,神色毫無異樣:“謝過夫人的招待,那就承夫人吉言。”

    林然站起來,身後的小月卻沒動,林然看向小月,小月怯生生說:“然姐姐,小月也想和夫人說會兒話。”

    “這孩子,就是孝順。”

    羅夫人笑了,柔聲說:“好孩子,那你就留下來吧,我們說會兒子話。”

    “是。”

    “…行吧。”

    林然看了看柔順垂首的小月,點點頭,往外走幾步,走到門邊,突然頓住。

    她一手扶住門沿,往後側眼望去,望見羅夫人靜靜坐在那邊,被斜陽打下的側影窈窕美好,唇角仍然掛著如初的淺笑,像一支佇在斑駁舊時光中、亭亭靜立的美麗花瓶。

    因為她不甚重要、總被有意無意識地忽略,沒有人在意,也就從沒有人知道,這花瓶真正在想什麼、她到底想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