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渚眠 作品

124. 番外1 妒婦成風

大雍一朝,妒婦成風,上至閣臣家眷,下至鄉野村婦,皆從太,祖朝始也。

——《江雲樓補編剩語》

林容把王美人接回洛陽的時候,正是阿狸滿百日的那天。她只在外頭絳雲戲樓裡坐了小半個時辰,衝翠禽使了個眼色,便從內外命婦的宴席上撤了下來,只留下女官同幾位年長的宗室命婦主持。

這時正是七月,一年裡最熱的時節,林容自來怕熱,生了阿狸又豐腴了些,縱然那戲樓裡擺了許多冰山,離席的時候,整個後背已經是浮上了一層薄汗。一回青寧殿,翠禽忙服侍著打水、淨面、更衣,取了涼毛巾來擦手。林容坐著扇了好一會兒風,這才涼快些,嘆氣:“今年可真夠熱的,怕不是要熱死人。”

翠禽笑一聲:“凍死的多,熱死的倒是聽得少,再熱,外頭冰沒有,那水溝裡河水、泉水總是有的,那山林子裡可比洛陽城涼快多了。”

說到這裡,林容緩緩搖著扇子:“這你就不知道,那些勞作的人,一日不幹活便一日沒有餬口,哪裡能躲到陰涼處去。這熱死的,又不像火星子崩在手上,一時就知道的,還只當自己能夠忍受得了,等覺得不太舒服的時候,便極難救得回來了。”

又忽想起來:“叫御膳房每日裡給各宮都送些冰鎮的酸梅湯,宮門口的銅塕裡也要人時時去查探,這樣的天氣,一丁點火星便能燒一片。”

正說著,聽見裡面嬰兒輕微的哼哼唧唧的聲音,林容忙起身,往殿內而去,阿狸不知什麼時候醒了,正攥著拳頭張著嘴巴,依依呀呀,不知說著什麼話。阿昭也睡眼惺忪地坐在床的另一邊,額上都是細細密密的汗,見著林容來,揉揉眼睛:“孃親!”

一旁的奶嬤嬤福身行禮:“娘娘,您早上擠出來的母乳,方才已經給小殿下餵了一次了。”

林容點點頭道:“天氣熱,吃得少也是正常的。”見那小傢伙躺在搖床上哼哼唧唧,卻不似哭鬧的模樣,轉頭來取了帕子,替阿昭擦汗,問:“怎麼不到我那裡去睡,那殿裡冰多,也涼快,阿狸一個時辰就得醒一次,鬧著你了?”

阿昭點點頭,搖搖頭:“孃親,方才阿狸對我笑了呢,原來他不只是會哭,還會笑呢。”

這話熱得殿內的宮娥嬤嬤都笑起來,自小伺候阿昭的奶嬤嬤笑道:“公主,小殿下自然是會笑的,不獨會笑,過得幾個月,等來年開春的時候,還會說話呢。再大一點,就能跟公主一起玩耍。”

阿昭本偏頭靠在林容肩上撒嬌,聽見這話倒彷彿十分吃驚似的,抬起頭來:“那他會說什麼話?會背詩麼?”

林容搖搖頭,又捏著帕子替她擦脖頸上汗,笑:“那得有人教他了,等他向你這麼大時,唸了書,才會的。”

阿昭仰著頭想了想,緩緩念道:“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

……”

她一開口,本還在依依呀呀的阿狸便忽然安靜下來,每念一句,阿狸便跟著哼一聲,語不成語,調不成調,倒彷彿真的在跟著姐姐背詩一樣。

殿內眾人一時又驚又奇,具是安靜下來,只聞得阿昭的吟誦聲、阿狸的應和聲。

林容也並不打斷,坐在一旁輕輕搖晃著團扇,聽了好一會兒,這才見阿昭止住,她瞧了瞧窗外,問:“什麼時候了?”

翠禽笑著回:“晌午了,公主。”

阿昭啊一聲,趕忙穿鞋下床來,嘴裡唸叨著:“糟了糟了,阿爹叫我給他送糕點的,我給忘了。”

那丫頭一陣兒風似的衝出去,林容正奇怪著,問殿內諸人:“什麼糕點?”

便聽得殿外的小宮娥回話:“娘娘,青州的王美人到了,正侯在外面。”

林容站起來,吩咐奶嬤嬤:“去看著點阿昭,別叫她摔了,天兒熱,也別叫在外面曬著,晚上該難受的。”

奶嬤嬤忙跟著出去:“是,娘娘!”

林容出得殿來,便見王美人靜靜侯在那裡,她吩咐人賜座,又上了茶點:“坐吧,原是我沒想到,你寫了信來,我才記起來,倒是叫你受苦了。”

王美人渾不是舊時模樣,她生得極為瘦弱,精神也不大好,此時已經是盛夏了,手上還留著冬日凍瘡的疤痕。

只她不知這幾年經歷了什麼,雖初時有些拘謹扭捏,說得幾句話,便漸漸爽朗起來,說起青州,說起從前隨軍,說起林容那時生病,說起她在一旁侍疾,雖是極平凡的小事,叫她說得極有趣似的,一面說一面笑。

林容聽得有趣,偶爾搭上一兩句,或者問問她的近況,倒像是故人一般。

末了,王美人感慨:“從前夫人不大愛說話,現在倒是好多了。”話一出口,便覺得失言,立刻站起來請罪:“臣妾失言,娘娘恕罪。”

林容擺手:“不要緊。”又道:“宮裡人少,殿宇也空曠,除了我的青寧殿,陛下的宣政殿,還有太后那裡,旁的地方都沒人,待會兒叫人拿了圖紙來,你自己挑一處就是了。”

那王美人在青州被人遺忘,不知吃了多少苦,又費了多少功夫,才把信送到林容手裡,她知道林容素不與人計較的性子,知道這些都不是假話,立刻跪下來謝恩:“謝夫人,謝娘娘!”

倒是翠禽滿不高興,乘著林容更衣的功夫,埋怨道:“娘娘這是做什麼,陛下回來瞧見了,該不高興了?”

林容只道:“我不知道也就算了,知道她過得這樣苦,還不管,那成什麼了?再說了,他有什麼可不高興的,這人不是他自己當初納的嗎?”

翠禽哼一聲:“您打的恐怕不是這個主意吧?”

林容抬眼瞧她:“我什麼主意?”

翠禽氣沖沖抱了衣裳出去:“算了,奴婢說不過您,待會兒,自有陛下同您說。”

那王美人出身市井,慣看眉眼高低,林容又留她用了晚膳,說了半晌話,她瞧了瞧外頭天時:“娘娘該歇息了,臣妾還是告退,明日再來侍候娘娘。”

林容點點頭,正要吩咐人送她出去,便聽得殿外小黃門遙遙的唱喝聲:“陛下駕到……”

那唱喝的聲音剛落,便見阿昭小跑著進來,撲到林容懷裡,嘆氣:“都快累死我了。”

林容忙端了茶來喂她,問:“做什麼了,都快累死了?”阿昭仰著頭道:“給阿爹送糕點啊!”

什麼糕點,神神秘秘的?林容還要再問,便見陸慎一身赭紅色團龍紋窄袖常服邁步進來。他本是笑著的,一面走一面接過宮娥手裡的面巾擦了擦,伸手去拉林容的手,問:“今日還脹不脹?”

林容皺眉,伸手去擰他的手腕:“閉嘴!”又擠出點笑來:“這是青州的王美人,晌午剛到,你看叫她住哪裡好,封什麼位份好?”

王美人似乎比從前更怕陸慎了,聲音都似乎在發抖:“臣妾王氏,叩見陛下。”

陸慎這才瞧見殿內似乎還有旁的人,聽見林容的話,立刻冷了臉,卻也沒有說什麼叫人難堪的話,默了默,淡淡道:“你做主就是了。”

說罷,便領著阿昭往後面,去瞧阿狸去了。

王美人楞在那裡,道:“娘娘,臣妾從前便怕陛下的,從前每夜給陛下唸書,也總是吭吭哧哧的,很不得陛下喜歡。後來娘娘回來,陛下便能安眠了,再也沒宣過臣妾了。”

這話倒是有意思,林容撐著下頷想了想,揮手:“不要緊,你去歇息吧。”

林容又在前殿坐了會兒,聽見內間父子三人的說話聲,阿昭嬌憨的問這問那,阿狸咿咿呀呀的亂語聲,間或夾雜著陸慎快意的笑聲,她靜靜聽了會兒,臉上不自覺浮出笑來,慢慢往淨室裡去。

等她沐浴完,再出來的時候,陸慎早已經走了,翠禽拿了擦頭髮的棉巾子過來,道:“別瞧了,如你的意,已經走了,回宣政殿了。”

林容滿意地點點頭:“那便好,把他日常用的,筆墨衣裳之類的都送過去。”

翠禽應了,末了道:“主子,人的心可經不起這樣冷的。”

林容哼一聲,撇她:“你是說他,還是說我?”

翠禽只得閉嘴:“奴婢誰也不說,說我自己兒呢?”

自林容生產後,陸慎便在青寧殿住了下來,也不回自己的宣政殿去,除了大朝,日常召見臣子,也在青寧殿外的那排值坊裡,一日裡十二個時辰,倒有十個時辰挨在一處。林容初時不覺得什麼,越往後便越覺得膩煩,拿話點了他幾次,都裝作聽不懂的樣子。

夜半,林容一個人躺在青寧殿寬闊的拔步床上,舒服得嘆了口氣。

第二日,林容喂完了阿狸,又聽阿昭唸完了一篇詩,便見她放下書:“我該給阿爹送糕點去了。”

林容叫住她,摸摸她的腦袋:“你陪弟弟玩會兒,娘待會送過去。”只是話是這麼說,動卻是不動的。

如此過了兩日,林容這日午憩後,正坐著梳妝,便聽得翠禽急匆匆跑進殿來:“主子,您猜,前頭出什麼事了?”

林容問:“什麼事?叫你跟吃了蜜一樣?”

林容這幾月定下心來,不似往日那般,叫翠禽看在眼裡,悶悶得性子竟也活潑了幾分,不滿地哼一聲,接著道:“是左思諫歐陽大人家裡的事,前日陛下賜了兩名外邦貢女給他,今日有司送了人去,卻不想叫歐陽夫人堵在門口,手裡拿著一柄刀說,倘若歐陽大人納這兩個人為妾,便先在她脖子上劃過口子出來。歐陽大人嚇得不行,今日早朝便向陛下請罪呢。”

林容嗯了一聲,問:“然後呢?”

翠禽道:“誰知道陛下並沒有發作,反稱讚歐陽夫人是賢妻,把那兩名貢女令賜給未成家的將士了。還賞了歐陽夫人許多珍寶玉器,說歐陽大人有此賢妻,必能家宅興旺呢。同侍候的小黃門說,那些大臣都愣了半晌才回過神兒來呢?”

林容哼了一聲,心道:這是在點我呢,也罷,三日也夠了。指了指一旁剛端上來的點心,道:“給他送過去吧,就說是我親手做的,叫他嚐嚐味道如何。”

翠禽問:“就這樣?”

林容站起來,道:“這樣就夠了,還要什麼?還要我過去親自請他?”

翠禽站在原處,想了想,搖搖頭:“的確夠了!”說罷,便趕忙差了人,把那點心送到宣政殿。

陸慎收到點心的時候,正在同大臣議政,那盤點心是乳白色梅花樣式的,他坐在那裡,不時撇上一眼,思緒已經不知飄到哪裡去了。

下面的大臣說完一通,見高座上的陸慎沒有反應,又試問道:“陛下?”

大臣們說了什麼,陸慎全然沒聽進去,見狀揮揮手:“退下吧,此事明日再議。”

大臣們陸續退出殿外,陸慎也並不起身,也並不做旁的事,只在那裡坐到夜幕降臨,上燈時分,這才吩咐:“去皇后的青寧殿。”

陸慎到的時候,林容已經睡下了,翠禽低聲稟告:“今兒小皇子鬧得厲害,娘娘困了,便睡下了。”

陸慎點點頭,沐浴洗漱過了,輕手輕腳地掀開床簾,卻見林容靜靜坐在那裡,他低聲埋怨道:“好端端的把那什麼王氏接回來做什麼,我又沒有碰過她,接回來就算了,也不去宣政殿請我,反倒連衣裳全都送了回去?”

說著去撫林容的手心:“你倒是狠心!”

林容受不了他這個樣子,冷起臉來:“跟你說了幾次了,叫你搬回自己的宣政殿去,偏你跟聾了一樣?好好跟你說話,你聽嗎?”

那一家的恩愛夫妻不是夜宿在一處的,便是皇家沒有這個規矩,可陸慎卻也不想守這個規矩,他本來是極理直氣壯地,聽見林容這樣冷冷問他,倒是不自覺心虛了三分。

也並不說話,只緩緩摩挲著林容的手腕,默了好半晌,才道:“要是你又睡過去了怎麼辦?”要是你像生阿狸那日一樣,又不知不覺睡了過去,誰也叫不醒怎麼辦?

林容不知他這幾月心裡時時擔憂的是這事,一時倒是愣住。

陸慎見她不理自己,接著道:“我搬回去就是了,每三日過來瞧你,又或者你什麼時候叫我過來,我再過來。”

林容本是冷著臉,聽見這話,忍俊不禁起來,勉強忍住,那臉上還是浮出三分笑來,問:“叫你過來做什麼?”

陸慎挨上去,在她耳邊低聲道:“自然是你吩咐什麼,就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