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吃肉 作品

398. 幸虧 門戶私計

    祝纓沒有回答他,反而提出了另一個問題:“您看這一窖,大不大?”

    如此龐然大物在眼前,太子也點頭:“極大。”

    “不過五千石,齊王開府,一次撥給便不止此數。”祝纓說。

    齊王開府,得給屬官、隨從發祿米,給僕從發口糧,還得給齊王留家底。這還只是戶部撥發的部分。

    祝纓執起一旁的大斗,鏟了小半斗的麥粒拿給太子看:“這是一斗。”將鬥塞給了太子,讓他自己試一試。

    太子很疑惑:“然後呢?”

    祝纓道:“這幾天,您得自己找答案。殿下只管體會。搬運些試試吧。”

    太子幹活,隨從們也不能閒著,他們也或取筐籮,或執升斗,過不多時,都樂起來,將糧食潑灑得到處都是,踩在腳下也不心疼,彷彿找到了新玩具。祝纓的隨從們面露不忍之色——糟蹋糧食啊!

    陳萌終於忍不住了,咳嗽一聲道:“這些都朝廷徵收上來的租稅,不要糟蹋了。”

    他與祝纓對望一眼。

    祝纓道:“天色不早了,明天咱們再來吧。”

    太子不明其意,祝纓道:“沒關係,多來幾次,多看看。殿下,有些事不是能夠講解的,要您自己體會。”

    此後祝纓連著帶太子跑了倉儲數日,在此期間,倉儲公案早就查明、結清了。犯案的人、作案的經過也都理清,文書都寫好了。不外是報損時多報、倒賣糧食、偽造賬冊等等……手段都不新鮮。

    祝纓將涉案之人黜了,另提拔了幾個戶部的吏目升任小官,其中便有牛金等人。至此,之前隨她南下過的舊僕,皆得出身。她又將自己府中別業出身的隨從補了部分吏目的缺,讓他們也吃上了朝廷的米。

    太子與一干護衛在糧庫裡轉悠了幾天,只看出來“糧庫很大,如果在其中弄鬼,確實很難發現”。

    祝纓也不焦急,她的目的也不是讓太子一天就脫胎換骨,只是想讓他曉得一些事、親自看一看。

    不想太子卻誤會了她的意思,向皇帝進言,道是祝纓已經做到了能做的最好,糧庫那麼大,有人弄鬼是在所難免的,能夠及時發現,證明朝廷官員還是很聰明、盡職的。

    太子向皇帝彙報的時候,祝纓作為戶部的官員,也在一旁聽著,心中五味雜陳。

    當天下午,為了“報答”太子,她又夥同陳萌將太子薅到了郊外。

    太子道:“倉儲案不是結了麼?還要出城做甚?”

    陳萌道:“請殿下看一看田園。”

    此時,已有零星的莊稼成熟了,不少農人正在收割。陳萌便請太子下地,一點一點地收割、脫粒、晾曬。

    太子哪幹過這個?忙了大半天,攏共打出兩鬥就已經累得滿頭大汗了。他幹活,柴令誠等人也不能閒著。

    陳萌一邊洗手,一邊嚴肅地說:“今日可知稼穡之艱了麼?”

    太子邊擦手邊點了點頭。

    祝纓問道:“這連半畝的收成都不到,兩鬥,差不多是一畝地要繳的租子了。請殿下再回憶一下,前幾天咱們在糧庫裡見到的。”

    太子微怔:“是為了讓我知稼穡之艱麼?”

    祝纓道:“不是。是請您體會一下,一個人,如果一年到頭都這麼幹,遇到些天災人禍,心裡會有怎樣的想法,絕望、憤怒還是……連年民變,殿下當知‘民’的感受。殿下要學會害怕。”

    她也沒別的辦法了,就太子這樣的,論大道理,他身邊的博學鴻儒哪個學問不比她祝纓強?就是冼敬,也是任過地方、任過戶部的,能講的也都講了。“不可濫用民力”“民貴君輕”,對,能背下來,然後呢?

    沒有切膚之痛,不瞭解,不會害怕。甚至連“悲憫”都是懸在空中的。

    天子藉田親耕,他扶著犁、別人扶著他,前面又牽牛的,旁邊有幫忙的,就已經算是勞動了。實比不得陳、祝二人不許別人幫忙,讓太子務必“親手”去做。

    但願太子能夠記住今天的感受。

    陳萌對太子道:“春耕夏耘秋收冬藏,至冬又有徵發,上有父母下有妻兒,便是京畿,百姓也僅餬口。一旦田產為人所奪……”

    他搖了搖頭。

    太子也是一番感慨。

    陳萌又說:“生民可憫!還請殿下憐惜百姓啊。”

    祝纓則一面看著太子嚴肅的表情,一面瞥著他的隨從。

    柴令誠知道祝纓是誰,心裡是有些親近的,看祝纓這作派倒與傳說中那些“苦心老臣”重疊了。與祝纓的目光一觸,柴令誠也生出感慨來。

    他有些後怕地道:“還好還好,幸虧人生而有貴賤,咱們不用做他們,受這一分累。”

    他的同僚們看著周圍農夫灰撲撲的樣子,農夫的鞋子沾滿了塵土,有一半鞋面上有破洞,衣服也都陳舊灰暗,打著補丁。不由點頭,對柴令誠的話深有同感。

    太子道:“百姓不易啊!應該愛護,否則天下窮弊,朝廷也要入不敷出了,社稷也要不穩了。如何令其安分守己,不為盜匪才好。還是要恩威並施,加以教化,令之畏威柔順不敢造次……”

    陳萌心道:只要你以後凡遇到事能想起來今天,好些蠢主意就不會有了。

    祝纓心裡卻是閃了一下:都說勳貴肉食者“只為門戶私計”,皇家,難道就不是了麼?他們提“天下”,只因為覺得這天下都是他們家的。

    不能把母雞餓死了,不然就沒蛋吃了。

    祝纓道:“天不早了,該回去了。”

    “是不早了,”太子說,“尚書和京兆是愛我的,我心裡很明白。”

    你明白個屁!祝纓彎腰撿起一把掃帚扔到谷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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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拎著太子在田地幹了三天之後,祝纓與陳萌才將最後定稿的奏本拿了出來,交了份完美的答卷。

    這份成績,當然要算太子一份。

    皇帝依舊只是聽,聽完了道:“那便如此吧。對了,還有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