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異思劍 作品

第一百四十二章:驚殿之亂

    女子已經二十年沒有見過月光了。

    她衣衫襤褸,在黯淡的光裡透著粗糙的紅,她手中提著的劍很薄很輕,像是一截長長的匕首,她的身體同樣很輕,像是漂浮在一片虛幻的海水裡,而她掠過時空氣震動,水紋般的軌跡一如長長的尾羽。

    她時常相信,女人的恨是最容易點燃的柴火。

    她握著劍,腦海中再次出現了那無數次在夢中見到過的場景。

    深夜、古宅、大火,打翻的銅釉色油瓶,撞斷的欄杆,火光吞沒的池塘,舉著半人高盾牌的士兵,守在大門前拿著酒葫蘆仰頭痛飲,身子小山般巨大的大髯首領。

    這是她無法掙扎離去的噩夢,噩夢裡的修羅穿著重甲向自己走來,大宅裡沖天而起的焰火被他慢慢走來的身影吞沒,他手上寬大的劍還在滴著血,躲在角落裡的小女孩不知道那血是父親的還是母親的,亦或者是其他的家眷,僕人。

    她害怕得說不出話,心臟像是盛滿了冰,只要稍微一握,涼意便會衝破心扉麻痺她的全身。

    她睜大了眼看著他,想要求饒,但是一句話都說不出,更何況眼前的人是修羅惡鬼,惡鬼怎麼會聽得懂人話呢?

    那是你她永生難忘的夜晚,大火將天空圖成了紅色。

    廝殺聲與慘叫聲裡,那個向自己走來的惡鬼,顯然是個很不稱職的鬼,他盯著自己的大大的眼睛,不知是不是想起了自己的女兒,竟只提起刀在她的臉上劃下了一道疤,然後便繼續向前走去。

    等那殺手走遠之後,緊張得快要窒息的她終於吐了口氣,她撒腿跑向了書房的位置,翻開古畫,身子貼靠上去,將那牆壁翻轉了過去,跑進了秘道里。

    接著她看到了秘道中也陳列著許多屍體。

    原來敵人早就找到了這裡,裡面有父親母親的,也有哥哥弟弟的——他們原本是想拋下自己逃命的,卻先一步逃到了陰曹地府裡。

    黑影似乎還在遠處晃動,她自己都分不清自己是裝死還是真昏了過去,總之跌倒在了血泊中。

    她醒來已不知過了多久,她發現自己和周圍屍體上值錢的物件已被搜去,而她被誤判為已死真是她不敢想象的幸運。

    接著她順著秘道走了出去,在原野上哭了很久,費盡心血活了下來,幾年後想盡辦法找到了訪仙人,很幸運地被訪仙人一眼相中,拜入諭劍天宗。

    她的天賦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二十多歲便邁入了長命上境,若非十幾年後出了個陸嫁嫁,她便是天窟峰有史以來天賦最高的女弟子,甚至被一度認為會成為新的峰主。

    但她終於犯下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邁入長命上境之後,她報仇的心太過急切了。

    那修道的二十年,她將自己的仇恨隱藏得極好,她乖巧懂事,只是為了遮掩傷疤鋪上的半面妝,使得那種乖巧有些嚇人。

    但她確實很聽話,從未忤逆過師父的意思,哪怕師父幾乎成為全峰之敵的劍瘋子時,她也沒有離去,而她所有的努力,為的都是記憶中那場大火。

    她暗中調查了許多事情,終於理清了當年的來龍去脈,明白了自己的仇家是誰,那些殺手和鐵騎又是誰。

    事隔多年,那些曾經大山般壓過她的身邊,高傲地露出爪牙的殺手,如今已成為任由她宰割的螻蟻,她用劍輕易刺穿他們鎧甲,將他們一個個送去黃泉時,那肝膽俱裂的神情,那軟弱無力的求饒彷彿都在昭告著她,二十年前讓她整個世界崩塌的殺神們不過是她記憶裡的幻覺。

    修道者除了斬妖除魔之事,不得在凡間干涉尋常人的生死,她雖犯了戒,但她是天窟峰的驕傲,沒有人會苛責她,甚至會主動替她圓去這些。

    只是命運太過弄人,她在殺死一個年邁的殺手時,不小心多看了一眼,她看到了他的眼神,哪怕隔了這麼多年,哪怕此刻他眼角滿是皺紋,她依舊認出了那個眼神。

    那是當年鐵盔中唯一露出的眼神,是她記憶中的全部。

    這眼神讓她有些瘋了。

    那名殺手當然不可能認識她了,他說著哀求的話語,說著女兒總被夫婿家欺負,自己要是死了,她不知該被欺負得多厲害。

    她聽不下去,所以她的劍驟然落下,斬下了他的頭顱,沒有折磨的死亡便是對他的仁慈。

    塵緣斬盡,她偏偏在這個該死的時刻破長命入紫庭,接著囚困在了心魔劫裡,然後道心失守,半瘋半醒,天雷來時她無法扛過,被打得大道受損,身負重傷。

    她瘋了,她殺死了很多很多人,屠了數個村子,成為了無數人眼中的惡鬼,唯一的區別是,瘋了的惡鬼從不心軟,只會斬盡殺絕。

    最終宗主親自出手,將她的靈脈打斷,功力打散,押入了寒牢之中。

    而這漫長歲月裡,她是清醒的,這種清醒帶來的是痛苦,她整整二十年都在後悔著那場復仇,她想不明白,明明父親母親根本不喜歡自己,哥哥也總拿自己當出氣筒,她為什麼要偏執去復仇呢?

    她原本已經成為了仙人,這個世界上永遠沒有什麼是比自己更加重要的。

    一場荒唐的復仇斷送了大道,換來無盡的痛苦人生,所以她恨所有人,恨死去的家人,恨饒過自己一命的鬼,恨師父,恨宗主,恨所有諭劍天宗的人。

    她立在一處高高的峰石上,簡單地回憶過了自己的一生。她的生命就像是陳年的酒,本該變得無比醇厚,卻在即將開封的時候,晃動起了壇底的渣滓。

    “是你麼?”她看著遠處的峰主殿,緩緩飄了過去。

    那個賜予她新生的如水黑影告訴她,如今的峰主是陸嫁嫁,天賦資質像極了當年的自己。

    所以她更要殺了她。

    她從不覺得有任何其他女子比自己更強,哪怕是那位懸日峰的峰主,也不過是比自己多修了幾十年道罷了。

    破舊的紅衣在夜風中掠起,風吹開長髮露出蒼白的臉。

    她很快來到了峰主殿前。

    而來到殿前時,她卻聽到峰主殿中傳來了奇怪的聲響,這一聲響更讓她的殺氣再也無法遮掩。

    ……

    ……

    峰主殿中。

    寧長久正在幫陸嫁嫁煉體,他抵在她背心上的手指泛著淡淡的金色,那種金色像是電光,傳達到了每一根構成白紗的細線上,將陸嫁嫁遮掩著秀美后背的白紗也染成了一張金色的網。

    而她柔美的身軀也像是被這張網裹緊了一樣,彷彿被困住的小獸,在網中收窄著雙肩,戰慄著身子。

    寧長久能察覺到她身體的異樣,她的體內從未如此明亮過,那些鬱積了多年的寒氣,便在金烏中消散於無形,而所有的竅穴都喜愛著這種光,它們吸收著光線,散發出熱量與溫度,就像是一枚枚錯落在體魄內的太陽。

    她的紫庭明亮,氣海亦被照得宛若一顆金丹。

    她覺得自己明明裹著衣裳,卻似被一覽無遺,那炙熱的溫度雖非真實,而是一種道境上的灼燒,這種灼燒更讓人難耐,若是此間無人,她恐怕會忍不住撕扯去衣裳,直接撲入峰主殿後的寒池中。

    她此刻腳趾蜷緊,身子緊繃如弓,一手抓著自己的衣裳,一手撫著自己的小腹,竭力對抗著那種身體灼燒的眩暈感。

    陸嫁嫁銀牙緊咬,眼皮合攏顫抖著,她忽然覺得握在手中的衣襟是那樣的滑,彷彿只要再熱一些,整件衣裳便會融化在金烏的光中,她的手指摸索入唇間,輕輕咬住,溼潤的熱氣氤氳上蔥尖般的手指,痛意換來了短暫的清醒。

    她一點點沉靜下來,另一手手掐出了一個蓮花劍訣。

    她開始嘗試將精神剝離,使得主要的意識陷入昏迷,而另一個意識如無知無感的聖人,在一旁冷眼旁觀著自己的改變,就像是督造的官員,在一旁嚴肅地看著匠人手中瓷器或者鐵器的鑄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