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3 章

二人便這般過了一夜。

次日清晨,擔心女郎的春堇早早進來察看情況。

一聽門聲,衛覦立時醒來,睜開的兩眸透出警惕兇冷的寒光,第一時間遮擋住簪纓的身體,冷冷側目。

沒防備的春堇幾乎被這一眼洞穿,手中銅盆裡的熱水一下子潑灑到自己鞋面上,牙齒打顫立在原地,不敢動彈。

醒過來的簪纓很快弄清狀況,撫住衛覦的後背吩咐:“所有人都退出去,沒有傳喚莫要進來,我和主君無事,自己起身便是。”

說著,她用了點力氣才把衛覦的臉扳回來,讓他看著自己,憂心忡忡地問:“觀白,你清醒麼?”

“阿奴說什麼傻話呢。”男人低懶地應了一聲,摸摸她的頭,沒有攻擊性地抻個懶腰起身。

只是執意不許旁人碰她,自己幫她穿衣繫帶。

簪纓目光關注著他每一個神情,任由著他。

不過衛覦手挑簪纓的腰帶繫到一半,又被什麼痴迷住了。他目光一瞬不瞬望著她軟絛上的織繡紋理,像在細數附屬於她的美麗經緯,轉著手指半吞吞地把玩。

“觀白。”簪纓叫他,他才回神,抬眼被餵了一顆東西在唇間。

他舌尖舔過她的指腹,吞了下去,眸中浮蕩起一點曖昧的麗色,愉悅問:“是什麼?”

簪纓輕仰桃花眸,不確定他此時到底還剩幾分清醒,觀察著男子臉上的神情,道:“糖。”

衛覦笑了一聲,低頭碰碰她的唇,“那該給你吃才是。”

*

雖然他與她說話時的狀態看起來還好,簪纓卻不敢掉以輕心,馬隊又行走一程,至驛休整時,她尋出個空隙去問葛先生,現下衛覦的身體究竟如何。

最近幾次,葛清營為大司馬把脈也要十分小心了,他沉吟著答:“他的蠱毒已沿心脈上腦,是以開始出現神思混沌的情況,接下來如何,還能撐多久,實是難料……且容葛某再說一遍,女君千萬以小心保重自己為先,您安好,大司馬還能撐著,若被大司馬所傷,他清醒時分只怕會因自責生狂,到時便更難了。”

所以如今他體內的蠱毒,已發展到單憑意志無法控制了麼?

簪纓不愧經歷過風雨打磨,鎮定地與葛先生討論:“若是到了最後關頭,沒等來那朵蓮花,只靠我們手裡的六味藥給他服用,能起到什麼效果?”

葛清營神色變了變,“大抵可清除一部分蠱瘴,但也許餘生,大司馬的神思便難以恢復了……”

簪纓默了一陣,道聲知道了。

便在此時,林銳突然跑過來找到簪纓,“女君,不好了,大將軍不認人了!”

簪纓大驚失色,她才離開一會兒,前腳走時衛覦還好好的,怎會突然不認人了?

她和葛清營跟隨林銳趕到衛覦的屋外,才踏進院子,便見一道黑影破窗被丟出來,帶著撞落的窗欞碎木跌落到地上,發出一聲痛吟,正是謝榆。

龍莽警惕地站在屋門口, 兩腿不自然地分別踩著上下階, 齜牙託著脫臼的肩膀用勁一推,自己正了回去。見簪纓趕來,他忙擋在門口擺手:“先別進去,妹夫突然發作,不識我們,無差別攻擊靠近的人——葛神醫,快點想個法子。”

簪纓臉色雪白,不待葛先生回答,她知道尋常的針灸和鎮定方劑對衛覦無用。且如此情狀下,縱使有法,他豈容人接近?

她忽看見龍莽的手掌糊著一層半乾的鮮血,心頭驚跳:“動刀子了?”

“沒有沒有,屋裡按大司馬之前的交代早收走了所有利器。”龍莽怕她急壞自己,連忙解釋,“是我方才進去想制住他時,帶倒了燈臺劃了一下子——”

正說到這裡,屋內傳出一聲低沉的怒吼。

那吼聲渾厚蒼涼,充滿懾人的兇戾,就好像一頭雄獸在圈畫自己的地盤,警告外來者不許踏進一步。

謝榆掙扎著爬起來,“這樣下去不行,當初祖將軍……祖將軍就是這樣,親衛們都撤走了,他就會開始傷害自己。女君且退。”

說著他又要進去試圖叫醒大將軍。當年大將軍敢冒死靠近祖將軍身邊,阻止祖將軍自殘,他生為北府兒郎,豈可惜命!

“你莫進了!”簪纓上前一步攔住謝榆,“我去試試。”

就在她聲音落時,屋內又一聲低吼。

龍莽一看這還了得,“不成!你進去被他拍扁嗎,斷斷不成!”

葛清營也勸阻,“女君,可還記得我方才之言?”

“他聽出了我的聲音,他在叫我……”簪纓聲音微顫,卻還保持著起碼的冷靜,紅著眼環顧眾人,“我不會拿自己性命冒險,我一會慢慢地走近門口,看他反應。你們在我身後,若有變,便立即把我搶出來,可好?阿兄,謝將軍,你們得幫我,幫我們。”

龍莽與謝榆對視一眼,態度慢慢鬆動。

他們雖無比擔心,卻也不認為簪纓在自作多情,因為這一路上衛覦對於簪纓反常的依賴和佔有慾,他們都看在眼裡。有簪纓在,他的煞氣便會收斂一些。

他們這些人加在一起也沒有這一個女郎好使。

最終,便按簪纓所說行事。龍莽側過堵門的身形,不敢眨眼地看著簪纓拾階而上。

簪纓來到門邊,看清屋裡的狼藉光景。

衛覦就踩在倒塌的屏風上,冠落髮散,衣衫凌亂,繃著渾身肌肉準備隨時戰鬥。

那雙純赤的眼眸好似妖魔,那麼邪,又那麼空,像一頭找不到歸路的困獸。

簪纓的心瞬間疼疼一墜,喚聲觀白,慢慢邁過門檻,走近他。

她身後的人皆緊張地屏起呼吸。

此刻衛覦眼裡的世界是一片茫茫血紅,他不知自己誰,也不知自己在何處,要幹什麼。任何出現在他視野裡的其他顏色,都被他自動視作來敵,需要咬噬撲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