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6 章

“小娘子在青州治事,動靜機宜,於洛陽善舉,我亦有聞。昔者內子頗為敬重唐夫人,我兩家也算有過淵源,有些事,謝某本該伸手幫一把,奈何國事在先,私誼在後。小娘子善解人意,當能理解。”

他這番先闡之言,便是表明立場,他此來是觀風待時,聽聽他們有何話說,可不是來攀交情,投誠於你衛覦的。

衛覦瞥睫,“世叔如此說,見外了。”

衛覦與謝韜分別鎮守北府與西府,曾有並肩為戰的舊義,對謝韜的態度自然不似對待建康的那幫世家酒囊。只不過他發作的後遺症還未過,渾身透著一層疏離冷懨。

謝止向衛覦一揖,“二郎見過大司馬。我父今日冒險來此,若如此還落得‘見外’二字,未免人心不足,寒人心腸了。”

他一言落,有風起,水邊蘆荻忽搖盪而動,清澈深沉的水泊上一個個細小氣泡鼓出又破裂,生出一圈圈細小的漣痕。

兩方間的氣氛須臾之間暗流湧動。

簪纓心裡清楚,雙方都在爭奪一個話語權上的主動,好佔上風。

她莞爾笑道:“府君實對子嬰過獎了。大司馬之所以能順利攻佔洛陽,收復神州,賴有荊州在後為盾,協助之功。小女一早便欲隨大司馬拜訪府尹,只恨沒有機會,今日一見府君,便覺澡雪精神,心清神怡,實乃幸甚。”

謝韜聽後,爽聲一樂,“從前便聽二郎說過,小娘子是個會夸人的,左牽右繞把你請進挖好的坑中,還能保你甘之如飴。今日一見,誠知不虛啊。”

他比手向那涼亭方向,“罷,莫站在這裡說話了,亭中正烹著茶,嶺山高巖二十年生的單樅,十六,移步吧?”

衛覦頷首,“知世叔愛茶,此行特意帶了洛陽宮府庫珍藏的龍鳳茶團贈予世叔,請世叔品鑑。”

說罷,他虛攬簪纓入亭。

這座八角涼亭中有美人闌靠相對兩面,經年風吹雨打,露出木柞本色,雖然樸陋了些,亦不失為古風。

闌座之間,一面紫檀棋枰已經擺好,衛覦見了,古怪地哂了下眉,“世叔好雅趣。”

謝韜不接這小子的揶揄,含笑轉看簪纓,“公牘勞形,我喜歡下棋時說事,唐娘子不介意吧?”

簪纓道:“怪道人稱謝府君為南朝風流第一甲。”

說著,她目光不由看向謝止身旁那小小男童。

此時眾人的寒暄都道過了,男孩方敢上前,抬臂向簪纓鞠躬一揖,卻是闆闆正正的學士之禮。

男孩睜著大而明亮的眼睛道:“唐姊姊,梁麥聽您的話,每日都有用功讀書,謝太守心善,肯撥冗點撥我,我如今已讀完孔孟,還在學詩。”

原來此子便是當年簪纓路過樑家村時,從殘害鄉民的胡人鐵蹄下從井裡救上來的梁家孤兒。

那滿村百姓,唯一活下來的,也只有這孩子了。

簪纓還記得,這孩子最初被救上時狀若痴呆,不飲不食,她便煩勞任娘子好生照料他。當時任氏還未有妊,見這孩童可憐,當作親兒一般照拂,這才使他慢慢地恢復過來。

後來一行人離開豫州時,任氏和孩子處出了感情,舍不下他,想帶他一起走。還是杜掌櫃提醒說,他們做的事不乏兇險,帶上這孩子未必是對他好,梁麥這才被留在豫州。

只是簪纓啟程那一日,這個一直木訥不言的孩子突然從屋中跑出,追上簪纓,用稚嫩沙啞的嗓音說:“恩人姊姊,我聽說你們是打胡人的,我叫梁麥,也想入伍殺敵,行不行?”

這還只是個七八歲的孩子,一雙眼裡卻已被家破人亡的痛苦與仇恨佔滿。當時的簪纓遠不如今日成熟,還偷偷抹了淚,她蹲下身,告訴這個孩子:

“聽姊姊說,想打跑殘暴的胡人,既需要身強體壯的兵將,也需要讀書明理的人,待你長大時,也許這片土地已經戰火消彌,百姓安樂,到那時,世道的清明便倚賴讀書人了。所以你先好好地活著,讀書學道理,等長大了再言其他,好嗎?”

當年的小男孩鄭重其事點了頭。

他那雙烏漆圓潤的眼睛讓簪纓印象深刻,所以她第一眼看見梁麥,便認了出來。

但不知謝家父子今日將這個孩子帶來,有何用意?

她暗自思索之時,謝韜將一盒黑子推到棋盤對面,自己一拂大袖,坐於棋局前,“唐娘子,可有興趣與本府對弈一局?”

謝韜一落座,那身飄逸的白綸絛帶驀地便增了幾分氣場,襟危而正厲。這是謝韜帶兵多年、養氣多年而來的一身浩然之氣,非常人可模可仿。

簪纓不由肅色幾分,側一步給衛覦讓出位置,“小女棋藝豈敢獻醜,府君想要盡興,我相信大司馬必不令府君失望。”

謝韜卻抬眸道:“南朝流傳,衛覦將死,我與死人談什麼?”

這平淡一語,遽令在場數人色變。

“謝剌史慎言!”簪纓眉峰俄而一聚,眸光漆冷,嬌聲含怒,“我敬您前輩,理重閣下,誠心邀約,閣下此言何意!”

謝止雖也覺得父親所言突然,但聽到這喝聲,還是有些意外。

在他印象裡,簪纓涵養了得,即使被咄咄相逼也不會失態,何以因一言動怒如此。

她受激,便說明衛大司馬的事十有八.九……

衛覦在簪纓的肩膀輕按,面上看不出憂怒,淡淡問謝韜道:“我若說此疾可治,十六恐讓江左那些人失望,死是死不成的,想必世叔也不信?”

謝韜神色如常地擺擺手,“確實,你不用與我解釋真假,有些事,我賭不起。我承認你衛十六克復洛陽、統一北境的功績,然如今北地安穩,那是你還活著,你若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