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第 119 章

 尹家堡在清點傷亡人數。

 這次黃河守戰因援軍來得及時, 尹家堡傷亡不到百人,其中傷勢最重的反而是堡主尹真。

 他哪怕身手不如北府與乞活強將,卻始終衝殺在最前線, 以己力守己家,未卻一蹄, 以致刀傷貫胸, 失血過多, 幸無性命之險。

 簪纓心裡過意不去, 去向尹平彰送藥時, 這位老人反而看得通透, “冀州兵來勢兇猛, 縱使娘子不在堡中, 作為青州北門第一道防線的尹家堡,本就是兵家必爭,豈會被鬍子放過。到那時, 若無娘子的兵力, 尹家堡反而要遭受一場大劫數了。”

 話雖如此說, 簪纓還是得儘快想個辦法,扭轉尹堡主的惡感, 好與尹家達成合盟。

 只因在看見檀順與熟悉的北府玄甲後, 她的心就已經飛到洛陽去了。

 青州大部分已在她掌控之中,她即使離開, 也可以通過幾位膺服的堡主遙領事務。

 所以, 簪纓日日盼著洛陽最新的戰報,只等消息一至, 便要去與小舅舅會合。

 雖然那兩年之約……她單方面定下的兩年之約還沒到時間, 但她的心已如鶯飛草長, 再也無法等待下去了。

 ——只差一個尹家堡。

 “徐徐圖之不成,不如用武。”這是沈階的主意,“尹真倘若是個空有血勇,冥頑看不清形勢的人,不值得女郎耗費時間。”

 簪纓道不妥,她帶兵入青州,收服的每一座堡壘卻都不是靠武力壓服的。

 這與她的作風有關,不到萬不得已,不願大興刀兵。

 再者,尹家有尹家的隱痛,也有尹家的堅守,經此一戰,簪纓倒有幾分欣賞尹堡主的寧折不彎。

 她還是想交一交這個盟友。

 “還是我再去試試吧。”嚴蘭生最體察女郎心意,笑著請纓,“半仙麼,說不定這回就成了。”

 反正他臉皮厚,不差這一回。

 抱著尹大堡主在受傷時興許能好說話些的僥倖,嚴蘭生來到尹真養傷的靜舍。

 他走進院落,還未等向內通傳,只見兩個僕役瑟瑟地從屋內出來,掌緣有血,一臉畏色。

 嚴蘭生詫異,挑起小竹扇攔住了一個,“發生何事?堡主傷勢有何不妥嗎?”

 那兩個尹家堡的下人自然不肯透露堡主情況,看他一眼,繞道而退。

 還是院中的巡兵見嚴蘭生長相秀美,風度不俗,也知他之前三番兩次而來,是有求於堡主,好心說了一句:

 “我們堡主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受傷包紮從不用他人代勞。先生也不必再費心思,堡主心志剛毅,說一不二,不會答應你的。”

 嚴蘭生聽得咂舌。

 尹真受的傷他有耳聞,最重的那道刀傷,豎貫於前胸及腹,都這樣了,他還逞強自己包紮,這已經不是剛不剛毅的問題了吧。

 嚴蘭生一直感覺此人謹慎得過了頭,彷彿隨時提防旁人害他,連身邊之人都不能相信,修眉微凝,當即提步上了臺階。

 “站住——”巡兵攔阻。

 嚴蘭生收扇在對方肩頭輕點,笑容和氣,“我們女郎擔心堡主傷勢,特命我來探望,煩請兄臺行個方便。”

 巡兵自然不能如此放行,他在門外通報了一聲,等了一會兒,裡頭無聲,應是默認。巡兵又細細檢查過嚴蘭生身上未攜兇器,這才讓他進去。

 室分兩重,嚴蘭生一踏進門檻,先聞到一陣濃重的血腥味。

 他皺著眉行入內室,見尹真一身中單,側臥於榻。

 他正欲執扇見禮,垂低的視線忽捕捉到一片紅色。

 嚴蘭生定晴一看,尹真的中衣上竟有血跡。他這才赫然發覺,此人傷口崩裂,鮮血湧出,已是倒在榻上半暈了過去。

 “作死啊!”嚴蘭生快步上前。

 這人沒死在胡蹄之下,要是因為包個傷口把自己作沒了,豈非滑天下之大稽?

 嚴蘭生喚他不醒,推他不動。好在他在鄉下常給鄉人看病,識得藥粉,當下將竹扇別到腰帶上,拔掉金瘡藥的瓶塞,扯開尹真中衣,為他止血包紮。

 這尹真的胸膛一敞,便露出猙獰帶血的傷口,縱使如此,依舊擋不住他鼓脹的胸肌。嚴蘭生愣愣地看了幾眼,視線向下,落在尹真瘦如細柳的腰上。

 他周身忽然一寒,才發現尹真不知何時疼醒了過來。

 那張慘白的臉上無一絲血色,一雙眼睛卻像仲冬的寒冰定在他臉上。

 “你是女、女……”嚴蘭生手中的藥瓶不覺掉落。

 尹真雙目如電,身上痛入骨髓,卻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拔出枕下的短刀刺出。

 “你該死了。”

 她的聲音冷漠沙啞。

 卻在刀鋒刺進嚴蘭生身體的瞬間,突然想起此人背後站著誰,冷汗一瞬透體,又向前滑手握住刀刃收勁。

 鮮血從尹真緊攥刀刃的指縫淌出。

 鮮血也從嚴蘭生的左胸一剎汩出,染紅衣襟。

 嚴蘭生愣愣地看著她,後知後覺抬手去擋,卻被疼痛攫得失去了呼吸的能力。

 閉眼倒下去前,嚴蘭生的最後一個念頭是,這真是個瘋子……

 消息傳到簪纓那裡時,她正在客房,向檀順細問衛覦這一年來發生的大事小情,一面等著嚴二郎的消息。

 聽聞嚴蘭生重傷,簪纓霍然起身,連忙跟隨傳信的堡丁往那邊院裡趕。

 “原是嚴先生來探堡主的傷,誰知、不知嚴先生說了什麼,抑或堡主傷重,神智昏沉,便,便一時錯手誤傷了……

 “幸而外面的守衛聽見動靜,進去解救,已給嚴先生止住了血……”

 路上,簪纓聽到這種一推乾淨的說辭,並不買賬,暫且按怒不發,加緊腳步,先去看嚴蘭生傷勢。

 到了那間與尹真住舍一牆之隔的廂廈內,簪纓但見嚴蘭生閉目躺在榻上,唇無血色,額浸汗珠,一盆明晃晃的血水還撂在旁邊,她當即袖管氣抖,怒起來:“這便是尹家堡的待客之道?郎中,我家卿傷得如何?”

 “女郎……”嚴蘭生睜開眼,低道一聲,目光示意簪纓屏退左右。

 簪纓見他神色有異,依他之言。

 跟著來的檀順走近榻邊,在嚴蘭生手腕上按了按,又扒開他衣領與紗布查看幾眼,微舒一口氣,道:“入皮肉不深,未傷心脈——”

 他說著,對上嚴蘭生沒有表情的眼神,一噎:“我也要回避?”

 簪纓看嚴蘭生一眼,道:“阿寶,勞你在外守著。”

 檀順早已不是那個和誰都和和氣氣的少年了,唯獨在簪纓面前,願意收斂桀性。

 他哦一聲,怏怏而出。

 待確定屋外沒有耳目,躺在榻上的嚴蘭生方白著唇開口:“女郎莫擔心,我這傷的確如檀將軍所說,不算重。有一事,我雖非君子,亦不屑津津樂道傳揚,本應就此止秘。然我效忠女郎,不敢欺瞞,卻也不願此事宣於第三人之口,還望女郎應允。”

 簪纓猜想之前他去見尹真時必是發生了什麼,點頭道:“好,我會守口如瓶,你說,到底發生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