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 77 章



夜涼如水,夾道的火光薰炙明亮,二人牽著手離開石子岡。




身後那片已無足輕重的血腥與哭喊,被簪纓拋在腦後,沒有回頭多看一眼。




她知道今後的日子自己再也不會想起幼年遭受的虐待,不會因庾氏的詛咒而受困陰霾之中,不會做噩夢,不會怕雷聲……因為有個人用以牙還牙的方式,為她連本帶利都討了回來。




今晚的星星真亮啊。




簪纓明眸輕眨,長長呵出一口氣。




走過為小舅舅背槊的謝參將身邊時,她特意往謝榆脖子上留意了幾眼。




可惜光影搖曳,加之時過太久,已經看不出太多痕跡。




她的目光轉回小舅舅臉上,見他一句話也不說,輕斂的眉睫掩住眸色,不知在想什麼,微頓,過了一會才道:“衛娘娘在天上可以安息了。”




女孩的安慰聲音柔軟動人,比之更亂人心絃的,是手背上生出了不易察覺的癢意。衛覦未收回那隻手,始終任由她拉著,聞言一默。




“她若在天有靈,當羞與此婦共侍一夫。”




簪纓知道有些痛,有些恨,無法用安慰消解,便無聲晃了晃他的手。




衛覦的神色略顯緩和,卻不看她,隨著少女的步調放慢速度,慢慢下山。




兩傍甲兵看著這一幕瞠目結舌。




他們可從未見過大將軍和誰手拉手,還是這種過家家似的牽法,更未見過擅長神速出擊的大將軍短短几丈路走得這麼慢過,簡直如同閒庭信步。




不過這些訓練有素的兵士無人敢側目多看一眼,腹誹半句,他們對衛覦的崇敬,是刻在骨子裡的。大將軍說用三千精銳襲城對上一萬北胡兵,他們枕戈待旦便去戰,大將軍要在五十日內奪下兗州五郡十三城,他們二話不說便追隨,事實證明,再天方夜譚的事,只要是從大將軍口中說出的,他便一定做得到。




這一點,北府將士從來深信不疑。




此刻他們要做的則是當好人形燈柱,為大將軍待之格外不同的女公子好好照路。




下了山,有馬車候在官道,亦有一小隊玄甲駐紮。簪纓看見了軍師徐寔,假節海鋒等幾道熟悉的身影,衣上尚有徵塵,應是從淮北一路回朝,還沒歇口氣。




徐寔藉著火光不動聲色看了看簪纓的氣色。




雖是黑夜,卻看得出身披紗緞斗篷的小女娘比離開時多了幾分華氣,減了幾分弱氣,便算放下心來。




他向簪纓問了聲安好,目光轉向主公道:“大將軍是直接去西山行宮?小娘子可由林參軍親自護送回去,也可放心的。”




簪纓一下子詫異轉過頭。




衛覦神色平靜對她道:“先送你回烏衣巷,之後我再回行宮。”




他雖對她說著話,臉也微微側向她,眼睛卻並未看簪纓。




簪纓本以為她方才隱約從小舅舅身上感覺到的幾分疏遠,是自己多想,此刻卻明白過來,小舅舅這次回來,的確有哪裡不一樣了。




他固而還對她很好,像那樣子幫她出氣,可被她拉著手時又不看她,也不同她多說話,就像是……有意的疏離。




“小舅舅不住在我府裡嗎?”簪纓慢慢鬆開手,尾音帶些不明所以的慌,“麾扇園日日都有人打掃的。”




清掃園庭淨掃榻,是為待歸人。




從她送他出徵那日起,她便一直等著他回來。




“往來折騰,不過去了。”




衛覦蜷住手掌的餘溫,口吻淡著,“我在京裡亦住不了幾日,等見過皇上,敲定些瑣事,便得離京去駐守方鎮。”




上一次北伐,劉洹將軍帶兵以死守不退的悲壯打穿黃河南線,奪下兗州,卻因朝廷其後遣任不通戰事的持節都督去治守,不到兩年時間又被北朝再次攻城掠奪。




衛覦不會重蹈覆轍,上馬破城下馬守城,他一口氣吞下了半個兗州不假,可這奪來的吃食也燙嘴,若無有效的整頓民生與佈設新的西北防線,還是會被心有不甘的北朝捲土重來。唯有抓在自己手裡,他才放心。




這也算不得說謊。




簪纓目光直白注視他許久,也沒等到衛覦一個回望,咬唇點點頭,收回視線道:“知道了。卻也不知,和我離京的日子會不會是腳前腳後,順不順路。”




衛覦眼底微瀾,終於忍不住看她一眼。




“你想離開建康?”




“嗯。”這個念頭簪纓早前便有了。這京城四方的天,就像一口井,把前世的她困在井底一輩子,臨死也沒能掙出去看看外面風光。若非此前庾氏母子還沒得到應有的懲罰,她也許早已離得這裡遠遠的了,哪怕建康城風流浮華,繁麗無盡,在簪纓眼裡也如空中樓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