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 74 章



九月初月, 氣爽澄秋。




京城西郊的桂花林馥香正濃,唐氏以織花彩錦圍出十里步幛,從鐘山花塢搬來各色名貴菊花, 佈置了敞闊亭閣數間,舉辦花宴。




接到簪纓請發請柬的名流貴婦,紛紛盛裝赴宴。




如今這位纓娘子在京城中的地位可今非昔比了,原以為沒了太子妃的頭銜, 離開皇宮後便會沉寂下去的小女娘,沒想到卻讓皇室求上門去送東西, 聯結了大司馬, 又交好長公主, 連顧謝兩家也站在她身後。




現今再一看,反而是東宮一脈岌岌可危。




建康的貴眷自然以接到簪纓邀請為榮, 欣欣然至城西賞這大好秋光。




蠶宮外停著香車寶馬, 熱鬧非凡。此日的東道主卻正獨自一人在蠶室內,身著一套秋香色玉髾曲裾,低頷螓首, 纖頸如鶴, 一片側臉雪白如玉,向面前呈挽髾飛天之態的嫘祖銅像默默上香一柱。




多年以前, 是否先皇后衛娘娘便是這般在此祝拜祭蠶?少女對著嫘祖像輕聲祝禱:




“二人同心, 其利斷金,同心之言,其嗅如蘭。衛娘娘, 您當年與家母義結金蘭, 待阿纓甚好甚重, 這些年阿纓怯弱無知, 沒能為您做什麼,今日,您便在天上看著吧。”




才祝禱畢,便聽門口傳來一道嗓音甜膩過頭的揶揄:“來客都到了,你這請客的倒在這裡躲清閒。”




能隨意進出這座殿宇的,除了長公主李蘊不作第二人想。




簪纓回頭望見果然是她,恬淡一笑,“殿下。”




李蘊被少女甜絲絲的笑容噎得一頓。




這個丫頭,真是一點也不像唐素不想與你打交道便不理睬你的作派,明知道她心裡未必如何親近,可這樣無辜無害地衝你一笑,就把你的刀子嘴也笑沒了,豆腐心也笑出來了,一瞬便沒了欺負她的心情。




李蘊挽著纖薄的畫帛哼哼兩聲,“之前針對佛教一事,是你的手筆吧?”




自從幾座寺廟的汙垢事被公諸於眾,那苑北行宮外的鐘樓等同白建,籌了錢的百姓紛紛要求退錢,一個去敲鐘的都沒了。




簪纓垂眸但笑,福了福身,“還要多謝殿下仗義相助。”




“本宮是看在阿婉的情面上,可不是為了你這小輩。”




李蘊被她笑得沒脾氣,嘴硬了一句,皺眉瞥向殿外的花濃酒冽衣香鬢影,半譏道:“今兒又是打算唱一出什麼戲?真喜歡熱鬧,叫兩臺戲曲班子豈不更好。”




簪纓嘴角彎起一抹小小弧度,漂亮靈動的桃花眸同看向敞開的菱花窗外。




“應該比唱戲還要熱鬧些,殿下請拭目以待。”




離蠶宮稍遠的一座亭子中,崔馨此時坐在那裡,心情頗有些忐忑。




她遠遠地看見簪纓同長公主殿下一道從蠶室出來,立即受到一眾夫人的簇擁圍繞,心裡的那點緊張又成了不平衡。




憑什麼,那賤婢不過仗著死去老子孃的勢,便一味地吆五喝六張狂起來!論家世,她一個商籍女,還比不得自己這個正經八百的世族之女呢。




崔馨低頭看向自己修長的小拇指甲,那上面藏著一點不易為人所察的白色粉末,目中閃過一道幽光。




她想起那日進宮去見皇后娘娘,姨母對她的交代:“此為宮廷秘藥百花媚,屆時你只消尋個機會下到她的酒裡,再讓你兄長近前,大庭廣眾下坐實他們的事,那小蹄子一生的名聲便毀了……沒了她與本宮做對,本宮遲早會重掌鳳印,到那時,阿馨你便是煥兒名副其實的太子妃。”




崔馨何嘗不知皇后姨母如今禁足宮中,是無人可用,想方設法畫一張餅讓她幫手。




不過這件事的誘惑對崔馨來說,實在太大了,她就是看不得傅簪纓那眾星捧月的樣子,一想到能讓她狼狽丟臉,崔馨便快活。




只是得想個辦法,將人引到僻靜處……




崔馨輕睨身旁魂不守舍的兄長一眼。




她知道自打六月那次樂遊宴後,兄長見過傅簪纓,就跟丟了魂似的惦記著人家。




她心裡罵他沒出息,面上絲毫不露,轉動眼珠小聲耳語:“阿兄,一會兒你陪我去向纓娘子敬杯酒吧。從前我做過許多失禮的事,該去當面向她道個歉。”




崔愉正在偷偷注視兩亭相隔外的那名冶麗女子,忽聞此言,嚇了一跳,彷彿自家心事被戳穿。




反應過來後他忙點頭,“應當的,應當的。”




崔馨微微翹起嘴角。




宴過半場,簪纓和著姜醋吃了最後一隻螃蟹,見時候差不多了,餘光向崔馨的位置輕瞥一眼,假作起身去淨手換衣。




那廂一直關注著動靜的崔馨,只見簪纓僅帶著一個貼身丫鬟,往後面臨時搭起的抱廈去了,目光一亮。




崔馨心道機不可失,瞅準時機倒滿一杯酒,又以袖遮擋,將指甲浸入酒杯中,便要起身。




就在將成未成之際,忽然一道黑影掠至近前,崔馨未等看清來人,一雙手便被鐵鉗似的扣住。




“你何人,敢對本娘子無禮?!”崔馨驚呼一聲,她的小手指還浸在杯中未曾拿出,嘗試了幾次,手腕始終被制著紋絲不能動,瞬間出了一身冷汗。




周遭賓客被這邊動靜吸引,詫異地投來視線。




鄰案的小庾氏慌忙站起身,一頭霧水地看著那扈衛模樣的男子,“這是做什麼?若小女有何不周到的地方,主人只管言聲便是,可沒有這樣當面欺人的道理!”




“這要問問你的好女兒,在酒裡做了什麼手腳?”




一道清泠的嗓音從花林響起,本該在後廂的簪纓在兩名女使的隨從下,款款自金黃桂樹下穿過人群走來。




崔馨聞言已變色,小庾氏茫然地回頭,待看清自家女兒心虛的神情,頓時一驚,“馨兒,你……”




早有侍從過來扣住崔馨的肩膀,翻開她大袖。




那小半截浸在酒裡的指甲在眾人面前展露無遺。




這些從後宅中浸染出來的夫人大婦們哪個不是人精,見狀,立時明白幾分,譁然成片。




崔馨扭動著身子掙脫不開,臉色陣紅陣白,憤怒地盯著簪纓,恨她擺了自己一道,猶掙扎著嘴硬:“是我手指不小心沾到了酒,不行嗎?”




簪纓一個眼色也未投去,向候在一旁的沈階點了下頭。




沈階領命,上前取走那杯酒,用牙箸沾上一點,捉一隻林間常見的麻雀餵食。只見那隻麻雀吃酒之後,灰撲撲的翅膀無力抖動兩下,即刻斃命。




“……酒裡有毒!”




席間一片杯盞撞動聲,賓客們紛紛白著臉起身。她們一方面因這個膽大包天的崔娘子舉動而驚怒,一方面又怕自己方才入口的食物有什麼不妥,被圍在中間的小庾氏母子三人頓時成了眾矢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