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 70 章

 簪纓聞聽此言, 瞬間想起前世自己受過的割臂之痛。

 她可從未聽說過李景煥有這種自殘的嗜好,他常愛端著一國儲君的架子,保養自身還來不及, 豈會做這種傷身損己、又容易授人話柄的事。

 無緣無故的,李景煥何以如此?

 ——假若是有緣有故呢?

 一直以來, 簪纓以為只有自己是重生的,此刻突然竄上心頭的另一種猜測, 讓她後背陡然發寒。

 如果李景煥也是重生之人呢, 他記得她上一世的遭遇,所以決定用自殘的方式來賠償她?

 可也不對, 他怎麼會有這個良心。

 她生不如死地活著時, 李景煥尚且不聞不問,縱使重活一回,也不過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再者, 她上一世夭殤惡死,死前怨恨不甘, 遊魂鬱結, 不知是否因為如此, 才有了重生的奇遇。簪纓上輩子沒能看到李景煥的下場, 除非他被叛軍攻入宮城後,也橫死於非命……

 不過眼下只有風聞, 僅憑他割臂一事去推敲, 多少想當然耳了。

 短短鬚臾, 許多猜測在簪纓腦中過了一遍,面上不動聲色地退出中齋。

 走出殿門時,簪纓忽然回頭, 目光輕哀:“父皇,小時候我很害怕,您那時為何沒來保護阿纓?”

 李豫被這聲父皇喚得猝不及防,然後他便看見簪纓眼裡直直滾下一顆淚珠。

 從未見過簪纓哭泣的皇帝剎那失語。

 李豫忽然想起了,離世前半年都不肯與他說一個字的阿衛,臨終前請他過去,提著最後一口氣將這孩子的手交到他手裡,懇求他善待阿纓。

 他當時流著淚,答應得好好的。

 結果卻食言了。

 他不是不疼惜阿衛放不下的這個孩子,只不過他既是君父,又是君王,他可以給阿纓尊如公主的身份,卻忌憚唐氏底蘊厚重不好掌控,與其用心教養出第一個唐夫人,不如讓阿纓做一個單純無憂的小女娘。

 是以,李豫雖知道庾靈鴻的那點私心,除了暗中敲打過幾句不要太過,便也聽之任之。

 然自簪纓退婚以來,宗室蒙受的損失與非議前所未有,李豫不止一次地想:他是不是錯了……

 若從一開始,他便真心實意對待這孩子,阿纓眼下是否已與太子訂了婚?她當初不離宮,便不會與十六產生牽扯,那麼十六在她及笄當日,也許根本便不會留在京城,也就沒有後面的這些事。

 後悔和愧疚交織成一張密網,纏在這位老態顯現的晉帝心頭,他茫然地抬頭想留住簪纓,卻發現那少女早已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皇帝獨自在燕寢中黯然良久,召來御前秉筆太監何師無,啞聲下諭:

 “去,告訴戶部,發往前線的糧草不可缺斤少兩,教朕知道誰敢從中弄鬼,定懲不饒。”

 這是他欠阿衛的,也是他欠阿纓的。

 何師無頷首應諾,同時捧出一隻四方檀盒奉上,只見盒內的黃綢底子正中放著一顆呈現丹褐色光華的丹藥。

 “陛下,您該服丹了。”

 李豫疲憊一嘆,伸手取丹放入口中。

 何公公卻行退下,低頭時,目中有碎芒一閃而過。

 卻說簪纓離了中齋後,便面無表情地抹掉了那滴不值錢的眼淚。

 她不奢望憑區區一滴淚,就能讓虛偽到骨頭裡的皇帝如何痛徹心扉。能給他添堵就是好的,萬一還能激起皇帝所剩不多的一點良心,佈下一顆種子在他心裡,那便是意外之喜。

 從前她有多少次想哭而哭不出,如今那位葛神醫治好了她的沉痾,她可跑可玩可哭可笑,總不能白遭一回罪,要物盡其用才好。

 此時簪纓心裡最在意的一事,還是李景煥自殘的動機。

 換一種思路想,假設李景煥當真和她一樣重生了,除了小刀剌自己,那麼他眼下最迫切要做的事是什麼?

 皇帝將在兩年後山陵崩。

 簪纓桃花眼眸輕凝,忽然停下腳步。

 在她身旁恭送她離開的小內監焉瞳連忙停步,霎眼輕喚:“小娘子?”

 傅娘子在宮裡住了這麼多年,焉瞳還是習慣這樣稱呼她。

 簪纓卻未理會,或者說她根本未留意這個小內監,眉眼清冷地注視前方。

 東宮內侍總管李薦,聽聞纓娘子入宮來,已經在御道上等候她良久了。

 一見到簪纓,李薦撲通跪地,涕泗滂沱:“女公子,太子殿下身受重傷,躺在榻上高燒不退,昏沉之間,心心念念喚的都是女公子!奴才懇求女公子去瞧一瞧殿下,哪怕只一眼,對殿下便是天大的安慰……奴才給菩薩心腸的女公子磕頭了!”

 簪纓冷眼看著李薦磕得頭破血流,慵然抬手在額邊擋了擋日光。

 她無可無不可道:“我而今一介商籍,踏足東宮內殿,恐不合規矩啊。”

 李薦多年為奴修煉得人精一樣,一聽這話有鬆口的跡象,頭上的血都不及擦,轉哭為喜道:“合!合!只要女公子願意去,無論陛下還是殿下,都一定萬分喜悅。”

 簪纓默然一許,勉為其難地隨著李薦向東宮走,漫不經意道:“方從陛下那兒出來,聽陛下說,前些日子被太子當面頂撞,生了大氣,可一聽說太子傷了,陛下還是一樣的關懷。”

 李薦這會兒滿腦子都是太子殿下見到小娘子後該是何等喜悅,順聲附和:“女公子說得是,父子間哪有隔夜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