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 34 章



王蓿有些吃驚地抬起眼,便聽簪纓道:“那日阿姊送拜帖來府上,不曾接見,怪我不周。只是想問阿姊,那天是否為了傅家的事來勸我,是不是傅則安讓你幫忙從中調解的?”




王蓿聽她一口一個傅則安地叫,尚有些不習慣,白若削蔥的手指捲動冰絲紈扇穗子,道聲:“他……”




而後不好意思地看了顧小娘子一眼,方尷尬道,“他頭一回給我寫信,便是遇了難事,我總不好置之不理。”




顧細嬋是個識趣的,聽她們說閨閣話,自己挑帷張望車外風景,也是津津有味。




簪纓問:“那麼你家願意你幫著傅氏說話嗎?”




王氏便垂睫不語,神情似有落寞。




簪纓皺起眉,“定親兩年從未有過一箋半語,第一封信,便是遇了難處有求於你,卻絲毫不顧慮你的處境。他若當真憐惜於你,便不該如此自私,若心中少情,阿姊自己也說,傅氏經此一回不成氣候了,你又何必……”




王蓿一時失語,又抬眸柔愛地看著簪纓,“阿纓,你的口才也變好了。”




她能與前世的簪纓成為性格相投的好友,不是沒有理由的。




她與傅家那位江離公子訂親時,正值情竇初開的年紀,見識過傅郎君的人才,也讀過他的詩賦文章,說不曾動心,是假的。




像她這樣的門弟,出一些才女名淑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巾幗也未必輸得鬚眉。然她父親只她一女,他們這一房不甚興旺,她從小便無堂姊的高才,也無堂妹的心氣,只想不爭不鬧地過些平常日子,既訂了親,聽聞郎君人也不錯,安心待嫁就是了。




只是漸漸的,她也發現,傅郎君修身知禮不假,也太過守禮了。比如在某場詩會花宴上遇到,倘旁周無人,他便恨不得退避三尺,不與她私相授受。




開始王蓿覺得此君慎獨,可堪託付終身,可慢慢的,她便疑惑傅郎君是否根本不喜自己。




否則,又怎會視她如木如石,沒有半分柔情。




前段日子聽說他帶著一位族妹大肆參加名門宴會,照顧周到,王蓿才知傅郎君不是不會熱切待人,只是心裡有個親疏罷了。




她遠遠的見過那位傅氏小女娘一面,心裡卻不解,又替阿纓不值——都從未見傅郎君帶阿纓參過筵宴、呵護如此。




他疏親而近遠,真是奇怪。




直到出了華林園那檔子事,王蓿才明白其中緣故。




“傅家縱容外庶女,篤而無禮,確實欺你太甚。”




王蓿說罷,又苦笑道:“我如今還在孝中,未來如何,心也淡了。可阿纓,我的婚事,我自己又如何做得主。”




簪纓訝異:“傅氏主母不堪,傅驍辭官,傅則安降品,難道王氏還沒有替你退婚的意思?”




王蓿微微一笑,目中透出哀婉之色。




當初阿父還在時,這門婚事尚且是堂叔一言定下的,如今只剩了她與阿母,看似一門親恭孝悌,活得與本支姊妹無二,說破了,還是逃不開寄人籬下四個字。




簪纓才問出口,自己便回過味來,王家這是仍在觀望!如今太子還在位,傅家未來如何尚未可知,莫如犧牲一個不甚重要的旁支侄女的婚姻,去做個“無傷大雅”的賭注,非但無損,還能得到重諾之名。




她想起前世王蓿出孝後,苦苦在閨中等著傅氏來娶親,眸中霜色微凝。




她輕輕地握住三孃的手。




三娘是一個好姑娘,好人不該因他是個好人,因他心軟良善不害人,便被人害,被天欺。




軟弱並不是一種罪過。




至少她不認。這世道也不該如此。




“會好的。”簪纓聲音很輕,落在虛處的目光甸如沉石。




*




樂遊苑在宮城向北三里處,南渡之初,曾作皇家御用的藥圃,而今便是王孫貴族的遊園,依傍著鐘山與覆舟山,北有玄武湖,風景獨到。




馬車轔轔,觸目已能望見青山華林,是近及苑囿外圍了。




顧細嬋覷見王家姊姊神色恢復了從容,終於可以把快要扭斷的脖子收回來。




只是餘光一晃的功夫,她又咦了一聲,視線定在園林的北方。




那裡影影綽綽佇著一片高楹宮宇,然而只有半截子,拿絹幛半圍不圍的,瞧著不大好看,也不知是何處。




她拿指一指,王蓿對她解釋:“那是年初時動工,為陛下壽誕所修的行宮,前幾日卻不知為何停工了,白撂在那裡。”




她不知道這裡頭的事,簪纓卻心知肚明,唇角微勾。




她順著帷簾瞥去一眼,心想王家辦人事的時候還是老道的,特意將宴會定在這樂遊苑,雲集的賓客一抬眼,便能瞧見那座修了一半的行宮,就不知庾氏此刻心裡,是何滋味。




眾位小娘子的侍女僕婢皆在後頭下車,在外輕敲壁廂,提醒女娘們可以下車入園了。




三女攜衣聯袂,正欲下車,忽聽車外一人喚道:




“阿纓。”




王蓿的身子微僵。




簪纓眸底霎那沁出冰雪之色,拉著三娘穩當地坐了回去,對阿嬋輕道,“再等一會。”




而後便聽車外任娘子的聲音響起:“傅郎君今日來到此地,不大合適吧。還是你們一門祖慈孫孝,有樣學樣,特意給我們小娘子添堵來了?”




楊柳岸畔,一個頭戴漆紗素冠,身著黑綢襴袍的年輕男子立在王氏帷車之下,正是傅則安。




經歷了一場家中變故,他冠玉般的面龐瘦削下去,唇色白薄,眸光頹靡,倒將一身風姿襯得更蕭犖了幾分。




他目光盯著緊掩的車帷,聲音微啞:“阿纓,你莫誤會。我此來……並不為別的,此前確是傅府行事荒謬,是我們偏心自負,對不住你……我,只是想當面同你確認,你若決意要與傅府斷絕,我便、便延請宗族耆老,明日,便在祠堂決意此事。”




他眼睛裡布著殷紅的血絲,說話時眉心鬱結。




這些日子他守在祖母榻邊侍藥,心裡想的卻全是祖母那□□凌阿纓的一幕。他將傅家對待簪纓的種種不公,翻來覆去想了個遍,越想,心裡越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