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簪纓在大市逛了半日,見過阿母從前的掌櫃們,這天夜裡睡得香甜。




明朝醒來,還是照老樣子先去正院瞧了郗太妃。而今老人家已經能用些軟棗糕、鴨肉羹之類的滋補之物,只是之前虧得大發,又是上了年歲的人,仍舊體虛下不得榻。




郗太妃時而糊塗時而清醒,糊塗時不知身在何處,除了唸叨一兩聲先帝與蜀王,便只是尋喚簪纓。




安頓好太妃娘娘的早膳,又自用過朝食,簪纓往跨院去尋杜掌櫃。




她記得上一世,她在宮中行過及笄禮不久,庾皇后便開始惦記將唐氏的家財弄到手,頭一件,是為了皇帝五十大壽而修建行宮的事,已迫在眉睫,須用唐氏的錢來填窟窿。




哪怕當時她躺在榻上只剩一口氣了,他們也說得出甜言蜜語來哄她。她也當真愚蠢,還天真地以為,寫下那封信,便真的可以見到杜伯伯。




黛牆外,遠方佛寺傳來一聲梵音幽渺的晨鐘,簪纓垂下長睫,側影寧定。




她同春堇邁進垂花門時,這間特意撥出來接收貨物的院落裡庭實旅百,只勻出幾條下腳的阡陌小徑,各司的查櫃人手捧著一本簿子攏賬,清算差不多已進入尾聲。




杜掌櫃叉手抱著不甚明顯的大腹,站在臺階上,看著堂裡堂外的東西嘆氣。




“呀,小娘子如何過來了?”一見簪纓,杜掌櫃趕忙下了臺階,穿過兩旁累如人高的紅箱子到得跟前,“此處亂糟,無處落腳,小娘子有何吩咐讓阿任喚我便是。”




“沒什麼,我想過來看看。”簪纓方才瞧見了杜伯伯嘆氣,“是否有什麼為難的事?”




“不是為難,只是看見這麼多東西——一時感慨罷了。”杜掌櫃苦笑著比手引小娘子向外走,邊行邊道,“小娘子也知道,當年我配合大司馬欲帶小娘子出城,觸了皇家的忌諱。其後謀事不成,小娘子又回宮裡,宮裡表面上說不計較僕一時糊塗,可我這心裡啊,總怕陛下與皇后怪罪,遷怒於小娘子。所以這些年往宮裡進獻的貢物,是‘韓信將兵,多多益善’,不計較多少,只求宮裡人善待小娘子,沒想到如今……”




如今小娘子還是被太子殿下所欺,退婚離宮。




而簪纓執意與皇宮清算賬務,更讓杜掌櫃警覺,在那座宮城裡,也許還發生過其他不為外人道的不公之事,才會逼得小娘子不惜與天家撕破臉。




可小娘子不肯說,杜掌櫃便只覺心疼。




好在,如今人出來了,東西也物歸原主了,否則這些能養活一個小國的物資,白撂在不相干的宮裡,他是個商人,豈不覺得肉疼。




簪纓問:“都還乾淨了嗎?”




杜掌櫃捋須點頭,“大頭不差。”而後左右看看,壓住了聲說,“小娘子大魄力,說給五日便是五日,想必宮裡也怕鬧出些醜聞,動搖東宮的根本,其中也或有忌憚大司馬的意思,倒不曾賴賬。只不過……”




簪纓側頭,“底下的宮監不省事?”




她在宮中多年,對底下那些見風使舵,貪吝自肥的公公們還算有些瞭解。杜掌櫃眼中閃過一抹驚訝,沒想到小娘子一語中的,道是。




猶豫一許,他還是緩聲告訴小娘子:“小娘子聞言莫怕,據說昨日夜裡,內府司吊死了一個。”




簪纓腳步微頓。




杜掌櫃忙道,“小娘子萬莫往心裡去,這並不與咱們相干,想是上頭催得急,下頭又貪得多,堵不上虧空了。




“說起來,這些年宮裡幾個體面的大總管,往唐記來打的秋風也不少,僕往日看在小娘子在宮裡的份上,都予取予求。這筆賬,我並未記在單子上,一來實無明賬,二來逼急了那幫子尖奴佞宦,頂多抵上一條命,沒什麼意思。不若恩威並施,用他們串通宮內消息。他們懼怕唐氏一句話抖摟出他們的命門,自然乖覺效力。”




簪纓聽後慢慢點頭,“如此用人,甚好,杜伯伯想得周到。”




而後又問:“杜伯伯以為,這些資財於皇宮內府而言,何如?”




杜掌櫃眯起眼:“十室九空,傷筋動骨。”




簪纓:“於唐氏而言,又何如?”




杜掌櫃嫵媚一笑,難得在簪纓面前露出不穩重的一面,對她悄悄眨眼,“九牛一毛。”




簪纓莞爾,眸中爍起晶亮的神采,“伯伯,年初時皇室在樂遊苑北修建行宮,可曾找過唐家?”




杜掌櫃有些意外小娘子會提起此事,點頭道,“顯陽宮的大長秋的確向唐家透過口風,意思是這建宮的資費由唐家來出,算作太子與太子妃對陛下的孝心。戶部掛名,從中抹賬,只待小娘子及笄一過,與太子過了禮,便由唐氏全權接手。”




說到這裡杜掌櫃冷笑一聲,“他們的算盤打得好,如今自然是不成了。”




說話間,一行人到了東堂外,簪纓請杜掌櫃入內,主僕脫履入席,隔案相對。




簪纓正襟危坐,又問:“伯伯以為,如今內府幾空,他們欲建行宮,會否動用國庫的錢?”




杜掌櫃聽了這話,不禁看小娘子一眼,神色不自覺也肅然幾分,微一沉吟:“庶人不敢議論朝堂,只是如今北朝南下吞晉之心不死,淮北一帶戰爭頻仍,軍費年年不足。三吳之地,夏秋兩季又多有水災,國庫也未見得充盈。




“這大動土木為皇帝陛下修行宮,朝野心照不宣,動的是外財,而非公賬,所以蘭臺和戶部那裡才消消停停的。一旦有人提議動用國庫,別人不說,管著錢袋子的戶部尚書,首先便不會答應。”




杜掌櫃對自家小娘子知無不言,話裡便牽扯出許多勢力與內情。




這些局勢利弊,簪纓此前光靠想是想不出來的,儘管聽得仔細,消化起來仍有些艱難。




她淺顰娥眉,一句一句在心裡琢磨,細細的思量半晌,邊想邊慢慢道:




“既然此路不通……伯伯,昨日我在大市聽叔伯們說起往事,言我朝商稅,無論買賣房宅、僕婢、馬牛,及一切散物,有官方文券的,譬如賣一萬錢,便徵四百錢入國庫,賣家出三百,買家出一百,叫做輸估;無文券的,同樣也是一百徵其四,叫做散估。




“我阿母接掌唐氏後,以為關稅過重,苛於商人,便與朝廷議定,將商稅壓至百徵其三,為均估。而為了朝廷無損,唐家旗下所有過關貨物,都多繳一分半的稅賦,是麼?既如此,那麼朝廷在錢財緊缺的情況下,為了粉飾體面建成行宮,會不會——增稅加賦?”




杜掌櫃靜靜地聽完這段議論,對小娘子的驚訝已完全變成了奇異。




他最知道小娘子剛從皇宮裡出來時是如何:不諳世事,純如白紙。莫說輸估交關,也許就連做買賣要交稅都不知曉。




昨日他是全程陪著小娘子的,那幫二掌櫃東一句西一嘴的,哪裡像小娘子方才說得這麼詳細透徹,這其中大半想法,必然是小娘子自己琢磨出來的。說不定,還熬夜翻了東家和姑爺留下的那幾箱子書來看,不然,怎會有淡淡的青影掛在眼瞼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