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 27 章



天色昏昏向暮,白日的暑氣仍餘留未退,原璁奉旨到烏衣巷時,傅家祖孫還跪在原地。




那些玄錦玄靴的北府驃騎圍守嚴明,縱使重甲加身,汗也未見一滴。為了給往來觀覘的行者照個亮,特意加了燈籠,於是便照出早已支撐不住的傅老夫人跪躺在地,嘴角慘白,虛汗淋漓,胸膛像一口破風箱呼呼的倒氣兒,任傅則安心焦如焚也無濟於事。




見原公公來,傅則安抬起通紅的眼眶,忙問二叔如何,傅老夫人聞聲掙扎著仰脖兒,嘔啞著嗓子問:




“天使大人……我兒他不曾辭官吧?求天使向陛下美言幾句,我兒素來兢業、恭謹……”




原璁以帕掩鼻,皺了皺眉,嗓音含著冷漠的低柔:“傅中書啊,還在太極殿前跪著呢。老夫人今日可是鬧出了建康城百年來沒有過的新鮮事,可不是簡單的辭官二字,便能解決的,過後問不問罪,都未可知。”




邱氏聽後,絕望地悲鳴一聲,栽倒在地。




“祖母!”




原璁皺皺眉,申斥歸申斥,過後又轉向中參軍。來前他得到陛下暗示,多少還是得與大司馬的人講情講情,畢竟若真跪死了一個,不好看相。




林銳聽到原公公勉為其難的求情,勾起唇角:“原公公是曉得我大將軍脾性的,非卑職不容情,公公完不成差事,回頭頂多被陛下數責幾聲,大將軍的軍令,是真殺頭啊。”




他支起森白的牙齒一樂,“不然,您親自上西山行宮問問大司馬去?”




原璁心底打了個激靈,心道果然什麼樣的人帶什麼樣的兵,他有幾顆膽子,敢去惹那尊煞神?




求情本就是捎帶手的,原璁堆起假笑,呵呵兩聲,便撂下手不再管了,還是將東西送到傅娘子手中要緊。




他手持檀盒叩響府門,卻是杜掌櫃親自來開的門。




杜掌櫃立在檻內的階臺上,一見面就皮笑肉不笑道:“喲,是哪陣風將御前總管大人吹來了?”




原璁今日就是挨懟的命,卻還得討好人家,扮相笑道:“陛下聽聞小娘子受了委屈,特命老奴來探望小娘子的。”




而後捧上裝著皇莊賬簿的盒子,壓低聲音:“國鼎難移,這兩所宮莊,都是一等一的沃土良田,還請小娘子笑納。”




杜掌櫃諱莫如深地捻動三綹三羊須。




雙方都知道,宮裡派人來明為撫慰,實則是為抵平鼎器禮器的賬。可同不同意這個交易,還要看傅娘子的意思,杜掌櫃硬梆梆撂下一句:“等著。”回身往裡院去請示。




原璁滿臉苦笑。




東院裡,庭燎薰亮而靜謐,堂屋中的青瓷綿羊燈槃也掌上了燭火,將一室寬平的楓木地板映漾出澄澄水光。




簪纓正跽在几席上煮茶,長而軟的廣袖堆在股膝兩側,與柔白的裾緣含混依偎在一處,給那纖曼的身姿添染出一種柔如花雪的美。




聽到杜掌櫃傳報,她側過臉想了一想,道:“可。”




說實話,那些笨重生鏽的銅鼎與裂痕滿布的舊朝琮器,於國是社稷象徵,於她卻無用。之所以在賬冊卷首大記一筆,一是為明心志,也為狠撕一撕宗室的臉皮。




如今看來,皇家原來還要一分臉,那麼自然得付出相應的代價。




宗室的百畝御田,實惠多了。




簪纓眼裡浮現出一點暢快之意。




那廂原璁得了首肯,大出一口氣,忙不迭交接,隨引路小婢至東堂廊下頭。他不敢走近,隔著門遙遙一拜:




“奴才給傅娘子請安。”




簪纓不睬他,對著風爐低垂長睫,手持竹杓舀出一勺滾沸的茶湯,傾入葵口青瓷盞中。




原璁半晌不見回應,不由仰覘。燈下情景卻是仕女低眉,長睫似羽,纖髾分茶,翹指如蘭,燈燭的淺澄光色渡在女子的側顏上,靜美不可方物。




他趕忙垂首收回視線,心中納罕:從前在宮闈所見的傅娘子,同樣是淑麗的,卻無此般澹澹如萬頃水波的靜氣,這氣度不像從庾皇后手底調理出來的,倒有幾分比擬衛娘娘……




他心頭微凜,不敢再想下去,訕笑著說:“小娘子近來可好,陛下這幾日常掛著小娘子,想念小娘子做的一手好茶湯,說小娘子何時空了,不妨回宮小聚,那裡永遠是小娘子的家——”




原璁的話音戛然而止。




因為在說到“家”字時,簪纓的動作頓了一頓,隨即端起面前的茶盞,慢不經心地傾倒在地。




由左到右,酹地一線。




此為祭死人。




“小娘子你……”原璁色變。




簪纓挑起眼線,神色不動地問:“皇上這是要降罪麼,聖旨何在?”




原璁艱難地擠出一絲笑,“這是陛下的家常話,絕無逼迫,更非降罪,哪裡有聖旨,小娘子莫誤會了陛下。”




“既無聖旨,便恕不奉陪了。”簪纓說完,疑惑地看著門外之人,那嗓音甚至仍然軟糯無害,“原公公還有別的話?”




原璁哪裡還敢多呆,躬身告退。




轉身時他抹了把鬢角,竟有溼意。




回想方才傅小娘子的短短數語,無一字不和氣,卻就是令人無端的驚疑難安。




*




夜半,整個傅府空如墳冢。




打從晌午便出門上香的老太太沒回來,一家的頂梁主宰傅驍沒回來,傅則安也沒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