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 26 章





傅驍又豈會不知那周燮是何人,此人本是長兄身邊的一個小小幕僚,寒門出身,靠著一張三寸不爛之舌蟲蠅附驥,賺到一個七品小吏勾當。




十五年前的那場北伐之戰,長兄傅容出任持旌使臣,三郎為從使,隨徵北大將軍劉洹赴兗州陳留郡,與羯人建立的後趙國爭奪黃河一帶的控轄之權。




隨行簿吏中,就有這周燮。




那場戰事,可謂大晉三次北伐中最為慘烈的一次,北朝騎兵兇悍,又熟知地形,劉洹大軍幾次有傾滅之險,折損十之有七。




最終是兄長冒死從犬洞潛出圍城,懷揣國書與旌羽,前去鮮卑高辛氏部落求援,方出其不意,扭轉敗局。




然兄長在迴轉的路上不幸被羯兵截殺,三郎和幾個從吏也未挺過那最後一場亂軍廝殺,傅家出征的人,最終死裡逃生回來的只有這個周燮。




回京後,周燮憑功一路做到了揚州郡治中從事,從一個七品寒門,一躍成為五品官吏。要知在九品官人制度下的晉朝,寒門出身的人,最高也做不過六品,周燮已算是個特例。




而傅家老太太,好像特別喜歡幹愛屋及烏的事,看在周燮是陪伴長子走完生命最後一程的人,又千里扶回家主的靈柩,對他格外照顧,還親自為周燮說合了一樁親事。




此事在當年,同樣在世家間引起過一陣議論,邱氏事先也是瞞著傅驍,等傅驍從別人嘴裡聽說母親給一寒士子牽線說媒,心都要驚裂了。




他實在想不明白,這便是所謂的“愛子如命”嗎?對待亡子身邊的一個小小文吏,竟也能青眼至此。幸那周燮還算有幾分才幹,頗得上憲賞識,這件不大不小的風波才算遮了過去。可傅驍依舊不喜此人。




果然他預感不錯,今日,此子又來壞傅家事!




“母親,您事先不問過兒子,卻信由一個外人?”




傅驍就知道,這樣一個又陰又毒的招數,根本是坊間無賴的法子,母親她如何想得出來?周、燮!傅家待他不薄,他究竟想做什麼?




“您可知,今日之後,孩兒的官聲,你孫兒的前程,傅氏世代的名譽,都被你這一跪斷送了!”




邱氏聽見這話慌了神,白著臉哆嗦:“怎會,陛下一向厚待我傅家……”




傅驍悽然閉了閉目,母親當真不知道嗎,陛下厚待傅家,只因未來的太子妃出自我家啊。




他望著跌在那青石道上孱弱欲倒的老母親,目光既悲且涼,血紅著眼長嘆一聲:




“罷,阿母生我養我,兒子今日便舍了官名不要,這就去向陛下辭官求情,定救阿母一救。”




他想不到除此以外,還有誰能令大司馬收兵,眼下只有寄希望於陛下仁慈了。




“兒……”這句話如一張定鬼的符咒,一下拍在邱氏的腦門子上,驚得她的魂兒都顫了。




她一世綢繆,所為的便是傅氏兒孫官能越做越大,傅氏門楣一代比一代興旺。她的長子要配享太廟,她的驕奴要位列宰執,她的安兒要做太子最倚重的從龍之臣,這才行啊!這才行啊!




辭官,豈非比挖去她的心肝還疼?




“驕奴別去,別去!你可是副相,是朝廷股肱……”邱氏站不起來,凌空伸手向前掙扎著爬了幾步,邊哭邊道,“不然咱們去求一求王氏,王傅兩家是姻親,求王氏說個情還不成嗎?再不然、母親去給阿纓賠個不是,對,賠不是……她心腸軟,不會坐視傅家出事不管的……”




傅驍背對著她,充耳不聞,木然地解下頭幘與官印綬帶,走向那已經看傻了眼的車伕旁邊的馬車。




才將登車,另一輛馬車擦肩駛來,卻是在太學授課授到一半的傅則安,聞聽烏衣巷出事,立即曠了職匆匆趕來。




傅驍看見風華正茂的侄兒,一直含在眼眶的那滴淚終是滴落。




他在面色慘白的傅則安雙肩上重重一按,“安兒,傅家——”話音難繼,只餘搖頭。




而後,傅驍登車向宮城而去。




傅則安則怔怔地走向伏在地上的祖母,低頭望著神容慘淡的老人,“祖母,是真的嗎,您當真去威逼阿纓?您是想,活活把她逼死麼?”




“安兒……”邱氏已知災難臨頭,再不復片刻前的囂張氣焰,趴在地上哀哀落淚,“你快去追回你二叔,不要讓他進宮辭官……”




傅則安憫然地看著祖母,偏過頭,目光隱疼地望著那條長而華美的黛瓦長巷。




他既不知道,祖母怎會如此昏聵,也不敢想,阿纓聽到那些話該是何等心情。




他那日在行宮下脫口說了句“遺腹子”,後悔莫當,而今日阿纓所聞,卻比那日更酷烈殘忍十倍百倍。




在他心目中的祖母,原本一直都是慈愛而善斷的,哪怕性格剛硬一點,也只當是老人家的一點固執,並無壞心。可今日她出此下策,逼凌小輩的行為,像突然捅開了那層粉飾太平的窗紙,才讓傅則安恍悟,原來家裡人在對待阿纓的態度上,一向是如此隨意慣了。




從祖母、二叔、再到他自己,其實內心深處,一直認定了阿纓乖巧懂事,只會聽從,不會違逆。於是他們便吃定了她,如桑蠶食地一步步去……




欺她。




傅則安蜷緊的指尖刺痛了掌心,愧怍地收回目光。




那條巷子裡,有他的未婚婦,也有他的妹妹,可他已羞於向她們求情。




他看看祖母,咬唇朝看守的甲兵揖手:“懇請參軍容情,祖母年高老邁,經不起折騰。在下願替祖母受責,跪多久都行,可否高抬貴手?”




他深知今日的事錯在祖母,可也無法眼睜睜地看著長輩受苦而無動於衷。




中參將林銳支牙一笑,“這話為何有幾分耳熟呢,哦,是了,那晚在行宮外,傅郎君替令妹求情,也是這套說辭。當時卑職怎麼回答的來著?”




——“傅郎君想替是替不了的,若想同當,悉聽尊便。”




於是那天夜裡,傅則安陪著傅妝雪一步步走回了家。




傅則安垂下眸子,頃刻的沉默後,無聲脫下官衣與冠纓,疊置整齊放在一邊,背對烏衣巷,撩袍跪在祖母身旁。




“安兒,你別跪啊!”邱氏一下子哭出來,“你快回去,不要在這裡被人看著。祖母不礙的、祖母真的不礙……可你今後的路還長啊,你是後起俊傑,是江離公子,人人都贊你,人人都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