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 23 章



這後半句話, 便有些親暱的意味了。




短短几日,她受衛覦照拂頗多,已將他當成真正的自家人了。




衛覦就那麼望著小女孩流露出的嬌憨神氣, 有一陣子,方問:“還是想自己來,是麼?”




簪纓微愣, 眼神一霎變得認真,點頭說是。




衛覦淡嗯一聲,“我不與王謝為鄰,便不了。阿奴自去, 我留一班親衛給你。”




簪纓怔了怔, 忽才醒悟,自己想得太過理所當然了。




小舅舅在京北的軍府有重務, 這次回京只是暫留, 自有自己的事,她怎麼天真地以為, 小舅舅會悠哉無事地跟著她到處遷居, 像過家家一樣永遠住在一起呢?




他早晚是要離開京城, 回去駐地的。




怪只怪小舅舅待她太好, 才給了她這種不切實際的錯覺。




她慢慢哦一聲,很快又打起精神, 疑問:“不與王謝為鄰,是有什麼糾葛嗎?”




她對這些世家恩怨知之不詳,可若事關小舅舅,她便要重新考慮搬去烏衣巷的決定了。




“非是甚麼大事, 不必理會我。”衛覦在門邊道了一句, 餘光輕掃, 揚眉道聲正好,手一招,一匹雪白的成狼便拖著長長的絨尾晃到他腳邊。




“把這老畜也帶上,閒時解個悶兒。”




那白狼在衛覦說話時耳朵輕豎,似懂人語,抖摟著頸毛轉視廳堂,一對冷鷙好似發光的白底黑眸發現了簪纓,立刻撒著歡躍去,被衛覦一手按住。




簪纓被頭這神出鬼沒的大獸嚇到,瑟瑟後退了一點。




她雖已聽說了自己小時抱過它的故事,可看著那龐大的體型,還有那對狼眼,還是有些膽怯。




輕唔一聲,同衛覦打商量:“江南養不住狼……”她還是不帶了吧。




不是說她小時候曾把糖汁子粘到了它的背毛上嗎,之後清洗,得擼掉多少毛去……也不知它記不記仇。




“不咬人。”衛覦無奈地看著她退縮的樣子,蹲下身,一拍狼頭,白狼立就馴順地張開嘴。




狼牙犬錯而鋒利,然這頭狼最鋒利的一顆左齒,卻是抹斜斷掉了一半。




衛覦不以為意地伸手探入狼口,指腹在白狼斷齒的截面有一下沒一下地磨,告訴她:




“這老革隨我上過戰場,咬斷過敵兵的咽喉,也用利齒替我擋過冷箭,有五顆敵顱的戰績在身。今年十一歲,狼中算作高壽了。讓它跟著你,吃幾年飽肉,過兩年安生日子。”




白狼也不知被那根磨牙的手指弄得舒服還是難受,仰起雪絨覆蓋的脖子,喉嚨發出含混的低嗚,卻張著嘴任他施為,不躲不避。




很難想象,如此溫馴的它,是如何在戰場上喋血黃沙,兇野殺敵的。




簪纓方知此狼對於小舅舅的意義。




她忽然便想到,小舅舅那日帶狼進宮,就是為了將它作為生辰禮送給自己吧。




他內心不願她留在宮裡,然她若執意要與太子成婚,那麼這頭狼,便是對皇宮的震懾,是告訴所有人,她身後還有北府衛覦在,不可欺。




她進而憶起,上一世的及笄宴上,彷彿也模模糊糊聽到過大司馬來賀的傳報聲。只是她當時一顆心都撲在太子身上,生怕在賓客面前禮儀不周,丟庾氏的臉面,一言一行都百般注意,自然不敢引見重臣外男。




然後,也便沒有然後了。




簪纓霎了霎睫,對著衛覦應聲好,“它叫什麼名字?”




“狼要什麼名字。”




簪纓聽見這理所當然的話,覺得不可思議,這狼跟了他十餘年,竟一直無名?沉悶的心緒倒被引開了,呆呆問:“那,那我怎麼叫它呀?”




衛覦的目光也疑惑起來,好似從來沒想過還存在這種問題。




他起身,看看她,圈起食指與拇指在薄唇間一嘬,一道低厲的哨聲倏爾響徹宮閣。




白狼陡地伸直尾巴繃緊身軀。




“像這樣?”




隨著哨聲,五營玄甲兵衛如黑雲壓城,手持兵械迅疾地集合至軒館之外的空地。自瑣窗下望,黑壓壓齊整整的一片方陣,少說有四五百人。




簪纓驚得輕噫一聲。衛覦耳廓微動,後側眼鋒。




中參將林銳抬眸看清閣中景象,才明白過來:“沒叫我們,是將軍哄小娘子玩呢。散!”




一聲令下,從四方聚來的甲兵,頃刻又如鳥獸飛散向四方撤隱。




眨眼間,空寂閬苑,唯剩芭蕉葉影簌簌輕晃。




用歎為觀止,已經全然形容不出簪纓此刻的驚奇了。




她遲遲地安靜半晌,腦中隱約像有個什麼典故的影兒劃了過去,卻也沒想起來。




又將食指指尖抵在大拇指的指腹上,欲要放在唇間,猶豫了兩回,實覺不雅,還是作罷。




她後知後覺地扭避臉頰,小聲囔囔:“小舅舅又逗我。”




……




遷往烏衣巷一事,便如此定下了。




簪纓一行如何乘車渡淮,如何到新宅安置且不提,左右有辦事老道的杜掌櫃和任娘子,保管會讓小娘子像回到久居之家一樣舒適。




近黃昏時分,徽郡王夫婦果真用青帷大輿載著郗老太妃來了。




幾個宮廷出身的健媼,小心翼翼將太妃娘娘背抬下來,杜掌櫃忙命人接應著,送進早已清掃妥當的正房中。




簪纓朝在行宮,午至烏巷,才在新居歇了歇腳,連這裡有幾間屋子幾條道都還沒記全,聞聽傳報,也顧不得旁的,趕過去看望郗太妃。




入了房中,只見那榻上銀絲滿鬢的老婦人果真面色枯槁,半闔眼目,氣息幽微,大不似簪纓上一次去探望時的樣子,心內不由發酸。




她便挽了袖屈膝在榻旁,接過早早在廚房熬好備著的粟米湯,向郗太妃口內輕送。




“娘娘,我是阿纓,我來服侍你用膳了。娘娘張嘴,喝一口,嚐嚐味道好不好?”




說來也奇,郗貴太妃已陷入半昏迷的狀態,耳邊經簪纓軟聲細語不懈地哄勸,竟緩緩張開白而乾枯的嘴唇,吞嚥了下去。




徽郡王夫婦一直到後頭四手緊握,屏息以待,見狀,同時狠狠吐出一口氣,隨即喜極而泣。




郎中也說,只要太妃娘娘還能嚥下食物,便很有可能慢慢將養過來。




李容芝當場便揖起雙手,欲大拜簪纓,王妃周氏趕忙拉住他。




“傅娘子一個矜貴女兒家,哪有王爺使這魯莽把勢納頭便拜的。此為大恩,王爺嘴上謝一謝,便能還得清了?祖母尚需靜養,莫在此處驚了長輩,且尋個清靜所在,吾夫婦再叩謝傅娘子不遲。”




說著,又不好意思地向簪纓深深一福,“倒顯我喧賓奪主了,娘子千萬莫怪罪。”




簪纓在宮裡時,見到這位徽王妃的次數不少,知道周氏是個禮數週全的人,便回了幾句謙辭。留下人照料老太妃,而後一同放輕步子退出內室。




到了堂室裡,簪纓請郡王夫婦落座上茶,這才問起自己關心之事:“王妃去後宮接人時,皇后如何反應?”




她及笄那日,周氏是應邀去了華林園的,當日前後因由,周氏都看在眼裡,原就為這傅娘子感到不平,聽問便道:




“皇后娘娘開始自然驚詫不允,說陛下以孝治國,郗娘娘又是於社稷有功的超一品封誥,理應在宮裡將養,若叫接了出去,難免引起物議,有損天家顏面。




“小娘子,你方才也見了祖母唇邊的淤青吧,那便是宮裡怕祖母餓過去,又沒法讓祖母張口,便想出用蘆管灌下參湯的法子,留下的印兒。難道如此就不有損天家顏面了?我如此說了,皇后卻又道,小娘子你過兩日便會回宮,要我再待兩日。我便與那位周旋,說人命攸關的事,妾身等不起,不如讓我先將太妃娘娘接出去,待小娘子回宮,徽郡王府再將人送回來,豈不兩全其美?其實我心中,是半點沒想過傅小娘子還會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