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 19 章



簪纓說罷,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她回身遙向衛覦所在的馬車輕輕福身,便隨杜掌櫃打道回行宮。




牌樓之下,無論是太子、副丞、傅則安還是傅妝雪,都如石像木在原地,望著那道決然的背影,無盡的恍惚中,還摻雜幾許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慌。




若說昨日傅簪纓離宮之時,背影還透出幾分孱白與力弱,那麼今日她身上的柔質已化出隱約鋒芒。




卻無人知這刺從何而生,又將刺向何處。




“沒聽到嗎?”




久寂的馬車裡傳出一道嗓音,“點兩個人,按小娘子吩咐,盯著傅氏女一步步走回傅府。少走一步,打斷一條腿。”




這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話,讓傅則安如夢初醒,神色惶然地向馬車作揖:“請大司馬高抬貴手……”




“傅則安,江離公子。衛某寡聞,原來屈原夫子賦中的香草之君是拿來比你的,真是長了見識。”




車帷下的人依舊不露面,只有一個個字音敲冰碎玉:“可惜公子未成家,令妻未有孕,否則,該讓那腹中胎兒也做個遺腹子,方對得住爾父持節北征時還不忘風流的大好節操。”




輕描淡寫的一語,譏諷了父,恐嚇了子,又詈咒了孫,細思之下,幾近誅心。




傅則安身上汗毛倒豎,遍體惡寒。




馬車自他身前駛過,經過李景煥,一刻未留。




李景煥手指緊攥著絹布木然立了半晌,才明白自己被無視了。




他堂堂東宮君儲,如今竟似不如路邊的一顆草,人見人嫌。可比起衛覦素來的桀驁不恭,更令他心寒百倍的,是阿纓那聲:我瞧不起你。




——“景煥哥哥真好,什麼都會,什麼都懂!”




——“那孤在你眼裡何如?”




——“嗯,如雪中暖炭,飢時糕餅,求之盼之,中心懷之。”




——“……小饞貓,說得什麼亂七八糟的,你啊,快些長大吧。”




曾經的仰望在天,變成而今的踏入塵泥。有情無情,頃刻而已。




李景煥掌攥成拳,狠狠閉了閉眼。




*




太子心情如何,已不在簪纓的考慮之內了。她回到行宮的南殿,進門時腳步都是輕快的。




任娘子還在旁邊氣憤難平,“若非方才大司馬的親衛攔我,我必當面問一問太子,何為小氣市儈?何為一身銅臭?東宮又如何,當初和唐氏結親時怎不如此說?小娘子的決策當真英明極了,他不食人間煙火,就把這些年進肚的東西都吐出來。真是不說自家桶索短,反怨別人打井深,又當又立的,作態給誰看?”




任娘子當年嫁與杜掌櫃的時候,唐夫人已經仙逝了,她沒有機會親眼目睹唐夫人的風姿,卻對此等巾幗豪傑心嚮往之。




聽聞,唐夫人曾遠渡海洋,將中原的絲綢瓷器銷至天竺,也曾行至西域,與漢盤陀國王后相談甚歡。




商人做到這個份兒上,且是生為女子身的商人做到這個境地,又豈止是區區一女子、一商戶可定論的。




那些生來坐在金玉高堂上的,自以為便是尊貴高潔,既高潔,便莫要巴巴地盯著唐氏的財富,認真探究起來,還不知誰的嘴臉更市儈一等呢!




她說得痛快,杜掌櫃忙提醒:“阿任。”




任氏反應過來,見簪纓一臉驚奇地望著自己,自悔在小娘子面前說了粗話,“小娘子見諒……”




卻見簪纓充滿興趣地問:“任姊姊方才那句什麼桶索、什麼打井,是哪本書上的話?又當又立……又是何意?”




任娘子紅著臉囁嚅,“小娘子莫學,市井上的俗話,不是什麼好的。”




簪纓搖搖頭,“我從未聽過這些,倒覺得十分暢快。姊姊,我口角笨,方才在山下本想罵他們幾句的,只是找不出詞來。往後,你多教教我罷。”




方才簪纓在御道上的那番慷慨之言,任娘子是一句不落聽在耳中的,心想這樣的口角哪裡還笨?




再一對上小娘子那雙乾淨無塵的眼眸,她忽又心酸:小娘子活到這麼大,連五銖錢也沒見過,連一句坊間閒話也沒聽過,可見這些年在宮裡,她被拘成了什麼樣子。




“好、好,小娘子想學什麼,婦人便說什麼,都依小娘子。”




任氏應口不迭,杜掌櫃可不敢真讓她傾囊相授,回頭再帶野了小娘子,在旁岔了一句:“天色近晚,小娘子外出勞累了一日,先擺飯吧,用過暮食後好好歇一歇。”




“杜伯伯。”簪纓看向他,“有件事,我想向伯伯求證。”




“——十年前,大司馬可曾要帶我離京,當年究竟發生了何事?”




“當年事……”杜掌櫃有些意外,“小娘子一點也不記得了嗎?”




見簪纓搖頭,杜掌櫃下意識向門外東殿的方向看了一眼,斟酌一番點點頭,“也好,小娘子既已脫離了皇宮,知道此事也沒什麼。”




任娘子聞言,自覺地闔門而退,簪纓便請杜掌櫃入座。閣裡點上了明亮的燈燭,杜掌櫃跽在席上回憶道:




“那日,衛郎君,哦,如今當稱大司馬了,在庾皇后的寢宮劃下一道槍痕後,並未直接離去,而是拐去玉燭殿抱上了小娘子你,在內廷禁衛調動之前,搶奔出宮門,跳上早已備好的馬車,徑向北城門去。是準備出了建康,便遁入淮南不再回來。”




杜掌櫃之所以知道得如此清楚,因為當時在宮門處接應的人,正是他。




當時衛覦與庾氏鬧得正凶,衛覦幾番來找他商談,道當年與唐夫人訂約的是衛氏,不是庾氏,傅家雌懦,一味依附東宮,如今簪纓無長輩做主,他便是簪纓最親的人,請求杜掌櫃協助此事。




“十六向天作保,必待阿纓如嫡親子侄,撫她無憂長大。日後或無錦衣玉饌,必有備致關懷。我生一世,此諾必踐。”




杜掌櫃至今還記得少年衛郎的這句誓言。於是他動搖了。




是留小娘子在皇宮裡,還是把年幼的小娘子交給自己也還是個少年的小郎君,是他做過最艱難的決定。




然而在杜防風的內心深處,更信任的一方,到底還是與東家有結義之誼的衛氏。




既然衛覦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不懼被朝廷鞫罪也要帶走小太子妃,那他又為何不敢冒著被天家治罪的風險,為小娘子謀一條更自由的出路?




一切準備就緒,待馬車距城門口還有不到一里遠時,卻出了變故。




“……是我不肯走?”簪纓聽到這裡,手心已攥出一層緊張的汗水。




杜掌櫃笑意苦澀,“小娘子開始時還很乖巧,衛郎君給你備了軟墊軺車,你便乖乖地坐,他怕你害怕,自己也陪你坐在車裡。還不知從哪兒弄來一頭白狼幼崽,小娘子不認得,也不知怕,喜愛地摟在懷內摩挲。




“衛郎君還給小娘子買了飴霜糖人兒,小娘子吃得慢,那糖汁子啊,都滴到了白狼背上,再在小娘子手底下一團弄,雪白的鬃毛全都黏粘在一塊兒,那狼崽子嗚嗚地低叫,被衛郎君踹一下尾巴,便窩在那裡不動了,十分有靈性。”




“結果快到城門時,小娘子像是忽有所感,看著車窗外的黑夜,害怕起來,說要回家,要找太子殿下。”




若不是親耳聽聞,不會有人想到一個五歲孩子的聲音,可以悽啞到那種程度。不哭,也不鬧,只是是用一雙含著水的大眼睛望著他們,一聲聲說,我要景煥哥哥。




那是一種哀求到靈魂裡的眼神,彷彿沒了她口中的景煥哥哥,就是沒了命。




衛覦哄不住她,後頭禁軍追至,他不得已抱著她換乘上馬,一手牢牢摟著她軟嫩的身子,一手緊握飄纓長.槍,竟是決意要與禁衛軍動兵械。




懵懂的小阿纓並不懂得這一切,她聽到身後傳來車輪的骨碌聲響,時年九歲的太子從車廂探出頭喊道:“阿纓!”




小阿纓回頭,目光從驚懼欲泣變成欣喜璨然,立時便扭動身子要蹦下馬去。




這一下險些把杜掌櫃嚇得閉過氣去。




幸而衛覦抱得緊,他低頭,沒有錯過女孩兒眼神中的變化。




刀戟加身他不怕,雷霆罪責他也不怕,但女孩視太子如蜜卻視他如狼的反差,像烙針一樣刺在他心上。




那年女孩五歲,他也只有十五,也只是個才與家中老父決裂,執意為胞姐復仇,在宮裡捅出一個天大的窟窿,不容於世的少年郎。




隨行禁衛的黃門侍郎帶來陛下口諭:衛郎君今日之忤逆作為,皇室可以不究,他可以離京,但要留下未來的太子妃。




衛覦充耳不聞,只垂眸看著小女孩,問了她三遍,“當真要回去?”




簪纓皆說是。




如果她哭泣吵鬧,衛覦還有可能狠下心硬帶她走。




可是小姑娘不哭,只是用那雙半含水光半紅眼眶的眸子,哀哀地望他,沒見過的人,不會理解那種眼神有多可怕。




彷彿她已經失去哭泣的能力,卻依舊在哀傷。




少年最終放下了她。




……




另一廂,衛覦回到東殿。他支膝坐在行軍胡床,默然拎起案几上的茶壺,給自己灌了半杯涼水。




已從親衛口中得知山下發生之事的徐寔,見主上臉色不善,沉吟道:“將軍莫慮,傅娘子既下定決心與宮裡徹底了斷,也算好事。”




“我知曉。”




徐寔問:“既如此,將軍為何不樂?”




衛覦壓住劍眉。因為他看得出,傅簪纓決絕如此,絕不是僅僅因為昨日太子與人在假山私會這一件事。




那份賬單,與其說與太子置氣,毋庸說針對的是整個皇宮,是對皇帝、對庾氏,皆有不滿。




“她在宮裡,過得不好。”




所以她才不惜用這種決然的方式,與天家對峙。




當年在城門前,小女孩哀求他的那種神情,衛覦記憶猶新,當初依賴庾氏母子如命的小女孩,如今卻離開得義無反顧,甚至不惜與之撕破臉皮。




如此,她得是過的多不好。




可今日一整天,少女安安穩穩地待在他身邊,隻字不提宮中事。




她都信賴地稱他為舅父,卻不向他訴苦。




“找人去查禁內,”衛覦冷聲道,“查那些人到底對她做了什麼。”




駐守軍府的權將插手內廷事,向來為天子所忌,徐寔看了眼大司馬的神色,點頭,未曾反駁。而後又問:




“將軍既疼小娘子,為何一起出去的,不曾一同回來?”




軍師的眼睛洞若觀火,見這東南兩殿的主子白日一車出行,歸來時卻分道上山,便知在外有事發生。




衛覦不善地看了軍師一眼,過了良久才道:“她太過純良,我怕她吃虧,沒忍住說了幾句話,”擰起眉心,“把人惹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