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車隊繼續前行,簪纓悄悄地看了身旁之人幾眼。




她的眼神實在算不上隱蔽,衛覦收斂起對外的生冷,神色散漫開,“信他的話?”




“不信。”簪纓立即道。她見識過太子的絕情,如今對此人除了厭惡,別無他感。回思過往種種,她都奇怪,自己為何會毫無保留地喜歡上這樣一個人。




遑論再信他說的任何話。




“只是我記事晚,小時候的許多事都不記得了……”她輕聲解釋。




像昨晚春堇說大司馬帶她爬樹的事,還有今早那匹體形嚇人的白狼,簪纓通通都沒有印象。至於李景煥嘴裡的“差點把她賣了”,她自是不信的,可想必是有一樁什麼事情發生過,才會有此一說。




將這些端倪合在一處分析,倒描摹得大司馬像個愛嚇唬小孩子的人。




可是他怎麼會呢。




“識事晚有福。”衛覦側頭,下頷繃出一道遒逸的輪廓, “放心,沒想賣你。”




簪纓遲遲地應了一聲。




她不是擔心,只是可惜,沒有那段記憶。




然她性情內斂,人家不想多說,她也不好再問東問西,垂眸又摸起一塊米糕,默默送進嘴裡。




衛覦卻不知怎的看了出來,見不得她垂頭耷腦的樣子,看她真想知道,徐徐放下書簡,“不是甚麼大事,十年前我離京時,原想把你一併帶走。”




簪纓不敢相信地抬起頭。




衛覦在那片璀亮的眸光裡,聲音有一瞬停頓,最終恢復平靜,“你不跟我。”




簪纓直直看著男人開闔的嘴唇,有很長時間忘了呼吸。




前世病篤之時,她確實聽說過衛郎君曾攜槍到皇后宮裡大鬧一番,其後憤而出京的事,卻從來不知這段傳聞裡,還有自己的參與。




她萬萬想不到會是這樣。




大司馬方才說的不是宮裡不讓,是,她不跟他走。




十年前,她正五歲,不用衛覦多說,簪纓也能想到幾分,那時候的自己,正被庾皇后好言好語地籠絡住,一聲聲喚著她母后……還黏人,成日跟在李景煥屁股後面團團轉。




外人要想帶走一個迷失在甜蜜假象裡的孩子,談何容易。




簪纓後背發冷,胸口像塞進了一把搗碎的薄荷,一股一股地往外漏著涼風。




她本以為,她前塵一世無依無望,四周豺狼環繞,無一人真心待她,原來不是這樣嗎?




竟是她自己……放棄了跳出火坑的機會嗎?




後背忽被輕輕一拍,半晌忘記呼吸的簪纓受驚般深深吸進一口氣,如夢初醒。




衛覦盯著她憋白的小臉緩過來,方擰起眉,“不準再琢磨,仔細頭疼。”




“過去的事不甚緊要,不想了,而今你可想好,當真不回宮了嗎?”




方才杜掌櫃震驚還情有可原,連他都這樣問……簪纓心中悲涼,可見自己這些年,痴心望嫁的形象多麼深入人心。




她心裡積壓著兩世為人的秘密,哭不出,笑不出,牙齒在下唇碾出重重的一道紅印,漆黑的雙眼直視大司馬,透出幾分執拗。




“死也不回去。”




聽到某個字眼,衛覦略重地看她一眼,摸了三下手邊的木頭案几。“胡說。”




*




接下來的一路,二人都無話。




簪纓感覺大司馬好像不願深談當年事,一個人默默地吃糕。




江乘縣在都城的西南,治所歸於琅琊郡,南臨臨沂。琅琊與臨沂,原本都是北方青州的地名,後來五胡亂華,禍亂洛陽,晉朝衣冠南渡後,於江南建立起南朝政.權,因懷念故國,才將江南的許多郡縣改置成了北方的地名。




他們從行宮出發到江乘,比從建康內城啟程就近不少,卻也在道上耗了近一個時辰。




到了墅堡外,衛覦先下車,履尖抵穩踏凳,仍向車廂遞出一隻手臂。




簪纓伸手扶住他下車,輕輕道了聲謝。




綴在後頭的那輛車裡,春堇和任娘子也相繼下車。春堇做了一世婢子,頭一回不必在主子左右侍奉,大搖大擺地另乘一輛馬車,不由小聲讚歎:“大司馬出行的場面果然不一般啊。”




任氏望著前頭那一高一低兩道身影,小娘子繡舄軟,步子小,衛覦那樣個傲岸不群的人,竟也耐心地等她並肩而行。




她比春堇看得明白,笑說:“不是待咱們的場面不一般,只是待小娘子不一般罷了。”




顧氏別墅的設計,仿照的是北方堡塢式結構,從竹籬圍成的外柵看進去,環形木柞的兩層軒樓依稀可見,其上還有繩紋黛瓦攢出的閣樓頂。




竹樹花葯,流水小橋,一派婉約意境。




簪纓過往生活在堂皇整麗的宮庭,未曾感受過這種亭自亭,閣自閣的自然之美,轉動明眸看得新奇。心中想,人住在這樣的居所,每日縱情于山水,枕石漱流,操琴養鶴,應是很快活的吧。




衛覦領著她,見了看守的門子直接道:“十六來看望顧公。”說罷不等通傳,邁步便入。




他來得隨性,顧家人聽信後卻被驚動。只因顧氏隱居山林後不問政事,連大司馬回京都不知道,更想不到他突然到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