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小娘子及笄後也不可怠懶,過一時還要去向皇后娘娘問安。”




身後的老媼不停囉唣著,傅簪纓從記憶中回神,輕輕摩挲了一下右臂。




薄軟的素緞下,肌骨勻稱,完好無傷。




她心中一定,斂衽起身,廣袖如同一雙玉蝶翅膀翩展在側,又服帖地落回。腰間白玉鑰匙擊上瑪瑙禁步,璫然一聲。




陸媼嘴角當即下撇,便要數落女君的動作過大,不合於禮儀,簪纓隨意瞥去一眼:“傅姆好規矩。”




入耳,卻是一道極軟極柔的音色,彷彿用江南初春煙雨煮化的一碗紅豆湯羹,每個字都咬出一股甜絲絲的糯。




陸媼卻似被這聲吳儂軟語撞了下腰。




她莫名覺得有些異樣。




再細看傅小娘子的神情,分明乖順如往常,陸媼就笑呵呵地接下這誇獎:“女君時刻恪行規矩便是好的,可著幾大世家的閨閣小娘找,再也沒有比您更穩妥莊敬的了。將來成為太子妃娘娘,端容淑慎,服侍太子,必定內外交贊……”




這套說辭,傅簪纓從小到大不知聽過幾百幾千遍。




從前她竟也奉為圭臬,將努力做好李景煥的妻子、成為一名合格的太子妃,當作生平唯一心願。




原來一個人可以蠢到這等田地。




怪不得早早把自己作死,也無人可憐。




簪纓無悲無喜走到繡架前,找到那枚快要繡完的金絲香囊,拾起竹剪,用力一剪兩斷。




陸媼的絮叨戛然而止。




而後她像被踩著尾巴一樣“哎喲”一聲:“小娘子怎給絞了,這是您點燈熬油做給太子的喲!”




“做得不好,絞便絞了。”




簪纓轉頭瞧陸媼一眼,語氣慢條斯理:“嬤嬤再在我耳邊哎喲一聲,便請出去。”




陸媼全然摸不著頭腦,心道:小娘子繡這隻香囊一針一線所費的功夫,她通看在眼裡,可謂再精緻也沒有了,這還嫌棄不好?轉眼月中便是及笄禮,小娘子如何有時間再做出一個更好的,送給太子殿下?




不解中她忽然醒過味兒——不對,方才小娘子最後那句話,是在……趕她?




陸氏驟然抬頭,不可思議地看向傅簪纓。




自家是皇后娘娘派來照顧小娘子的傅姆,多年來一直兢兢業業,小娘子在她的調.教下也溫柔和順,從無忤逆不敬之舉,今日怎麼敢出口頂撞的?




未等想明,一名高髻綠服的宮人入內,是簪纓身邊的女官春堇。




她上前稟道:“女君,外頭太子殿下、傅郎君與傅家女娘一同來看女君了。”




聽到這三人的名字,簪纓眸色發深,柔美的臉龐覆上一層霜寒。




記得上一世確實有這麼一出,在她及笄前夕,太子攜一隻禮匣過來,送給她一支獨山粉玉釵。




只是當時她尚不知傅妝雪的身份,更不知那釵子,原是傅妝雪幫太子挑選的,收到後還自顧自歡喜好久。




簪纓將胸中一口憋悶之氣深深吐出。




來得好不如來得巧。




陸媼尚不明所以地晾在一旁,卻見小娘子一雙微彎的桃花目中,忽而透出銀子般的沁涼,雙手交疊於前,神色漠然地走出殿外。




陸媼縮下頸子,在這素來對她言聽計從的小女娘面前,氣勢莫名弱了下去,一頭霧水地躡步綴上。




外頭日光正盛。




木柞的廊臺下頭,李景煥和傅則安果然帶著一個身穿粉襦裙的少女,正在欣賞庭中碩果彤彤的石榴樹,三人有說有笑。




簪纓腳步頓止,似被眼前的陽光刺疼了眼。




身處炎夏之中,身體卻宛如一間寒風裡的茅屋,曾經付出的真情,掏心掏肺的愛慕,都破草見洞,處處灌風。




不過僅僅一瞬,她心中的萬千情緒就被吹淨了,漠然俯視那身穿交領蟒紋大袖白服的男子。




時人好敷粉,自詡風流的世家子弟皆學女子敷粉塗朱,衍為風氣。太子卻天生面如冠玉,從不調弄這些勾當,一張豐俊英朗的臉,乾淨得,好像所有背叛都未發生過。




可世上哪有什麼情比金堅呢?




青梅竹馬,可朝夕棄之如敝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