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2 章

“情況已經穩定了,只是他的身體你也清楚,暫時還不能確定會不會留下什麼後遺症,需要具體觀察之後才能下結論。”

腳步聲停在他面前,沐恩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淮裴低頭坐在搶救室外的長椅上,抹了把臉,一夜沒睡之後嗓音顯得有些沙啞。

“我知道,麻煩了。澤維爾去打飯了,應該很快就回來。”

連續三十多個小時的搶救,他在外面等都覺得疲憊,何況是在裡面實際操作的人。

這顛倒周圍的兩天兩夜之後,參與到這件事情裡的幾人都累得夠嗆。

唯獨澤維爾,既不用進手術室,也不擔心裡面躺著的人,唯一擔心的就是沐恩會不會累,因此自覺承包了打飯的重任。

“不客氣。”沐恩雙手插在兜裡,垂眸看著他,“就當做你信守承諾的報酬。”

他回想起接到信號趕進去時看到的畫面,至今心有餘悸。

實驗室的照明系統被破壞了一半,燈光半明半昧的閃爍著。

原本潔淨的地板上滿是蜿蜒的鮮血,殘肢斷臂堆成一座小山,生生堵住了道路。

淮裴就半跪在實驗臺前,渾身幾乎被血浸透了,白皙手掌撐著實驗臺,修長五指骨節處皮開肉綻,手背上也滿是血痕,分不清是他自己的還是別人的。

他們進去的時候,淮裴回頭看了他們一眼,眼珠冰封般毫無波動。

那幾乎不像是一個人的眼神了。

還有那滿地的血,他險些以為淮裴一怒之下把人全部殺光了。

幸好沒有,還留了幾個活口。

淮裴把人救出來之後,連夜送到了聯邦研究院。

沐恩以保密實驗為由臨時清空了聯邦研究院,第四軍團也已經趕到,這會兒正把守在外面。

不管有什麼魑魅魍魎,在這種情形下,也不敢再繼續冒頭。

他們扣押了幾個參與實驗的實驗員,還截獲了大量實驗資料,比起淮岸,亞特更想摧毀他們手裡掌握的證據。

沐恩在他隔壁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有些疲憊地捏了捏眉心,心情放鬆之後,難得升起一點調侃人的興趣,“我當時其實已經做好了你情緒失控的心理準備了,沒想到……”

淮裴竟然真的控制住了。

那種情況,就算他直接衝出去找亞特報仇,沐恩也完全能理解。

“不然呢?直接殺了他嗎?”淮裴語氣平淡,“他那種怕死的人,身邊保護的人只會多不會少,就算能殺了他,回頭收拾起來也很麻煩,一個不好就是聯邦內部的分裂。”

沐恩淡笑:“我還以為你已經不在乎聯邦了。”

“確實不在乎。”

把人救出來之後,淮裴就在也沒有沒有開過口,他沒有心情跟別人解釋什麼,就這麼在這兒坐了一夜,哪怕是周榷來問他情況,他也只是搖了搖頭,這會兒一說話嗓子就發癢,偏過頭,用手背掩著唇咳了一聲。

那基地的防護系統裡安裝了超聲波,雖然沒有受傷,但多少還是受了點影響,出來之後還沒有檢查過,這會兒一咳起來,嗓子裡就泛起了鐵鏽味。

他垂下眼睫,沒有把不適表現出來:

“……但不代表我就要肆無忌憚拉人家給我墊背,聯邦內部大亂,受影響最多的還是普通人,這是洩私憤,報私仇,說到底,人家普通人又做錯了什麼呢?”

“亞特是該死,但他做錯的事,不該由萬萬千千的普通人來付出代價。”

沐恩轉眼看他,湛藍的眼眸裡澄澈一片。

身旁的青年說完話就閉上了眼,往後靠在醫院長椅上,大概是放下了一樁沉重心事,身邊浮動的氣氛難得輕鬆。

一般人在通宵未眠之後氣色都不會太好,更何況他在通宵之前還打了一架,此時形象完全說不上體面。

身上沾染的鮮血已經發黑凝,眼底還帶著疲累的青黑,雙手骨節破皮,凝結成血痂。

但是莫名的,讓人……並不覺得害怕。

至少不像在實驗室裡見到他時那樣,彷彿直面失去神智的野獸。

說起來,他只見過一次那樣的淮裴,身上沒有絲毫活人氣息。

那是淮裴剛回到聯邦時的事。

聯邦前去“迎接”淮裴的飛行器剛剛落地停靠,議會派來的人就出現在了停機場。

那是個隸屬於聯邦議會的議員,直接效忠於亞特。

也不知道平時過的有多驕奢淫逸,那人吃的肥頭大耳,聯邦議員的制服穿在他身上,就像給白皮豬套了個麻袋,腳步虛浮得活像是三天沒睡覺,偏偏還要帶著滿臉虛情假意的笑。

議員見到他,直接走過來,態度強硬地想要帶走淮裴,見到沐恩身邊站的澤維爾後才改了態度,涉及到地外的另一個種族,他還沒那麼大膽子直接和澤維爾翻臉,但也只是把“□□扣押”改成了“常規問詢”。

這是口頭上的變化,實際沒有任何區別。

“……我們當然也為上將的平安歸來感到高興,但是有些事情還是要按程序走嘛,你說是不是,少校?”

“畢竟上將是在帝國住了大半年,就問些問題而已,怎麼就過分了?”

“軟禁?您這話可真是太嚴重了,只是和外界隔離一段時間,保證問詢內容不外洩而已,這不就是常規嗎,這怎麼能叫□□呢?”

“再說了,半年戰俘都過來了,多關幾天而已,上將不會在意的,倒是少校,您這麼激動,難道淮裴上將身上還有什麼貓膩不成?”

“您別介意,我就是聽說啊,淮裴上將做戰俘期間可不太像去做戰俘的,哈哈哈我就是說說而已,不是您想的那個意思,但傳言嘛,它總是空穴不來風的,您說是不是?”

“調查也是為了還上將一個清白,你好我好大家都好,您一直阻攔著做什麼?”

正當他們僵持不下的時候,艙門打開了。

諾亞率先走了出來,出門的時候撐著艙門頂低了下頭,一邊抱怨這門怎麼設計的這麼矮,一邊跳下舷梯。

見到他,比了個任務完成的手勢,就雙手插兜站到一邊看好戲去了。

沐恩衝他頷首示意,又回過目光去看艙門。

在諾亞之後走出來的是一個身量修長的青年,此前他只在照片上見過對方,論起真正見面,這還是第一次。

諾亞的長相已經算得上是人類審美頂端的俊美逼人了,滿身混不吝的氣質,再加上他身上自帶異族特有的兇性和漠視生命的冷漠,撲面而來的雄性攻擊力,兩者結合起來相當勾引人。

按理來說,見過他之後,再看其他人,難免會產生不過如此的感覺。

但淮裴露面的那一瞬間,沐恩感覺到的已經不是人類審美的極限了,而是超脫了普通人的神聖綺麗。

神明一樣的美貌。

他還穿著帝國那邊的禮服,黑底金紋,華美矜貴。

都說人漂亮到一定程度就會顯得像個藝術品,當時的淮裴大概就是這樣了,肩背線條比例完美,從勁瘦的腰到修長的大腿,抬起落下時的線條足以讓人怦然心動。

他出門的時候低了一下頭,白色長髮從肩頭滑落到了胸前,然後被機艙外的風揚起,長髮紛飛,沿著舷梯上緩步走下。

注意到他的視線,他抬了一下頭,漠然地看了過來。

沐恩很難形容淮裴當時的那個眼神,唯一的感覺就是……他看淮裴不像個人,像個無慾無求情感淡漠的神,淮裴看他時的眼神也不像在看人,而是看路邊隨處可見的草木。

在哪一剎那,沐恩心底詭異地贊同了兩秒前來扣押淮裴的那個議員的話。

——這人還真一點都不像是去做戰俘的。

這長相,難怪能把帝國太子迷成這樣。

沐恩走神的這兩秒,那議員眼珠轉了轉,直接繞過他迎了上去。

大概是以為淮裴已經徹底失勢,而自己背靠威廉斯特家族,不需要把淮裴放在眼裡,態度也就格外不客氣。

挑剔地打量了他兩秒,就假惺惺地開口,請他“配合工作”。

議員一開始的聲音並不小,沐恩不確定他聽到了沒有。

但不管怎麼說,這種行為都太噁心人了。

帝國那些貴族在提起淮裴時一口一個聯邦人,親疏遠近分明,彷彿出身聯邦就是刻在淮裴身上的恥辱和印記。

現在淮裴回到聯邦,刻在他身上的恥辱和印記又變成了他曾經受困的經歷。

誰還記得當初淮裴是因為什麼才去的帝國?

只是因為他幸運的沒有受辱,幸運的受到了帝國太子的禮遇,就認定了他背叛的事實。

剝奪,打壓,懷疑……沒有一刻停止過。

但淮裴當時竟然什麼都沒做。

就像是早有預料,半點沒有期待,猜測化為現實時也不感到憤懣。

不能說隨波逐流,只能說他早已經不在乎聯邦。

所以,聯邦做的任何事都傷害不了他。

當時淮裴在他心底留下的印象太過深刻,以至於他到今天還覺得這個人感情非常淡漠,甚至是有些冷血。

就像小說話本里那樣,誰要是傷害了他在乎的人,就要不惜一切代價的復仇。

大人物動起手來總是氣勢恢宏,牽連無辜算什麼,沒拿全世界陪葬都算好的了。

直到今天他才從自己的想象中脫離出來。

除了淮裴,他還曾是為聯邦征戰多年的將軍。

哪怕他如今已經不願再為聯邦而戰。

他的擔心完全多餘了。

“聯邦將領的風骨竟然還沒有死絕。”沐恩在心裡嘆息。

淮裴:“…………”

這個人從剛才起就一直用一種很詭異的眼神看著他是為什麼?

他上一次看見沐恩這種眼神,還是在他注視一具被他評判為骨相最美的……實驗標本時。

天可見憐,那標本也只能看出“骨相美”了,因為全身的皮肉早就化乾淨,只剩下一身白骨森森……

據說那架白骨來自於他曾經的一個仇人,澤維爾把人打死後,他撿回來做成了標本,專門擺在實驗室欣賞。

不會是突然也看上了他的“骨相”,打算趁著他受傷把他也做成標本吧?

淮裴不易察覺地把露出白骨的手指往後藏了藏。

“咳,”他輕咳了一聲,“你是有什麼話要說嗎?”

沐恩回過神,“其實也沒什麼要說的了,實驗資料我這邊處理,審訊那幾個研究員就要勞你多費心了,至於其他的……好像也沒什麼了。”

淮裴謹慎地:“哦。”

“對了,還有……”沐恩忽然轉過頭,定定地看著他,眼神十分怪異。

淮裴被他看得毛骨悚然,默不作聲又往旁邊挪了挪。

沐恩說:“你打算就這樣在這坐著等?”

淮裴:“?”

沐恩含蓄地打量他兩秒,“雖然你的涵養讓我十分敬佩,而且我也不介意你把血糊的到處都是,但你真的不覺得渾身是血很難受嗎?”

淮裴:“???”

他低頭看了一眼,“……”

難怪沐恩連坐都專門挑了離他最遠的那個位置坐呢,他這滿身的血,就跟屠宰場裡爬出來一樣,偏偏衣服底色還是白的,紅的黑的白的混在一起,看著更有恐怖片的氛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