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大夢敘平生 作品

第 99 章 找一隻小木魚

“我們在您的記憶中檢索到了相同關鍵詞。”

醫療系統的AI讀取記錄:“您不是第一次參加這類綜藝,是這樣嗎?”

提取記憶是件既重要、又有一定危險性的項目,必須經過反覆確認,以免在記憶導入中出現衝突。

尤其像是已經走過許多個世界的任務者,他們走了太多的路,遇見了太多的人和事,有些人已經離家太遠。

“不是。”穆瑜接住以一招惜敗凌霄花、大哭著跑回來的系統,想了想,“如果是家庭類型的綜藝,我參加過四次。”

——這是第四次,第三次在S03世界,他們把雪團從那個世界抱回家。

系統接過宿主頒發的“雖敗猶榮小餅乾”,一邊哭得滿地都是小句號,一邊偷偷尋找巧克力醬:“宿主以前還參加過這種綜藝嗎?”

穆瑜點了點頭:“有過兩次,其中一次我還叫‘穆·蘇格拉底·沙卡拉卡·biubiu’。”

系統:“……”

穆瑜笑出來,不再打趣,好好回答:“其中一次我還很小,是在三歲之前。”

第二次參加這種綜藝,並沒留下什麼值得記住的回憶——那是穆瑜十歲的時候,林家以家庭為背景錄製綜藝,把他拉去展示所謂的“父子情深”。

穆瑜不適應鏡頭,也不想錄制綜藝,這是件很讓那個獨-裁者丟臉面的事。

林飛捷本人對親情並不在意,只是這樣的表現在鏡頭前,就會變成供人指摘的話柄。

於是,很順理成章的,錄製綜藝的第二天,穆瑜開始高燒不退。

節目組拿到了很完美的鏡頭,林飛捷為體弱多病的養子操心勞神、親自照顧不假人手,呵護得關懷備至。

沒人知道,這場突兀的高燒,其實來自於另一個世界的火患。

那場火燒了三天,是一片滿布荊棘的荒原,數不清的幻象叢生,飲鴆止渴似的給火海里掙扎的意識續命。

十歲的穆瑜得以在這場火裡尋找父母,林飛捷把不想要的記憶碎片拋棄在這裡,任由謊言之藤吞噬,那裡面有許多畫面是穆寒春。

穆瑜的父親叫穆寒春,母親叫寧鶴,是“晴空一鶴排雲上”的鶴。

寧鶴喜歡飛,這點穆瑜沒能隨母親。

在那片火海里,十歲的穆瑜認真地分辨那些記憶,把它們慢慢拼起來。

他看到父親駕駛著風馳電掣的賽車,馳騁在戈壁和荒原。看到一身飛行員裝束的母親摘下護目鏡,從旋翼機上利落躍下,抹去機身覆著的薄霜。

那是他完全陌生的自由,被林家帶回去的孩子叫“穆瑾初”,穆瑜這個名字其實是他自己起的,小穆瑜很喜歡小木魚。

關於這件事,穆寒春夫婦其實還有點犯愁,試圖哄兒子選一個稍微酷炫一點的名字。

但小穆瑜堅定地選了這個,並認為木魚很好聽。

如果不能叫這個的話,可能就要難過到背起小書包離家出走三秒鐘,並改名叫穆·蘇格拉底·沙卡拉卡·biubiu。

“……好好,就叫木魚,木魚怎麼了?好聽,特別好聽。”

穆寒春非常害怕兒子離家出走,一聽說居然要走整整三秒,立刻妥協,把小木魚抱起來:“我們挑個好看一點的魚——‘瑜’怎麼樣?”

寧鶴也非常害怕兒子改名叫“穆·蘇格拉底·沙卡拉卡·biubiu”,立刻倒戈支持新名字,過來一起出主意:“餘不好,愚不行。榆其實也不錯,榆錢可好吃了……”

本來一家人開會討論的結果,是穆瑜一年叫“穆瑜”、一年叫“穆榆”,這麼輪換到長大,或者輪換到小木魚自己想叫新名字的。

小木魚也是他們家的一個遊戲。

小穆瑜很乖,家裡幾乎用不著怎麼打掃,他們家的掃地機器人每天都很閒。

清閒過頭的掃地機器人,主要工作是陪小主人搭積木,給小主人熱牛奶,和小主人玩石頭剪子布。

掃地機器人把小主人抱到陽臺,再搬來兩個小板凳,一個抱著奶瓶一個抱著充電器,一起看那條回家的路。

穆寒春那時候尚未退役,被俱樂部的天價贊助推著,四處奔波比賽,幾乎沒什麼休息的時間。寧鶴當時就擔任醫療救援組組長,在賽事間輾轉,也根本閒不下來。

夫妻兩個知道兒子一個人在家,雖然有俱樂部再三保證,他們會把小穆瑜照顧得很好,但依然放不下心。

小木魚是家裡智能門鈴的名字,因為小穆瑜最喜歡這個聲音,清脆又柔和,像是紀錄片裡寺廟才有的咚咚聲。

一家人約好了,爸爸媽媽回家的時候,就會敲三聲小木頭魚。

一聽見小木頭魚響三聲,就說明爸爸媽媽回來了,小穆瑜就要立刻拽著掃地機器人一起藏起來,讓爸爸媽媽找。

這個遊戲通常都持續不了多久。

小穆瑜根本藏不住,看到爸爸媽媽滿屋子找自己,說什麼都要跑出去,跑得急了還會摔跤。

掃地機器人穿著小花圍裙,非常操心,舉著海綿墊在後面狂追,一邊一起摔跤一邊躺在地上拉警報:“小木魚摔倒了!小木魚摔倒了!”

穆寒春和愛人的身手都非常好,尤其是寧鶴,能從數不清的賽車事故里把傷員拖出來,撈住從衣櫃後面掉出來的兒子也不在話下。

小穆瑜這時候是敢閉著眼睛摔跤的,因為即使摔下來,也一定會被爸爸媽媽接住。

有一點可惜的,是這個遊戲只到他三歲。

穆瑜在兩歲的時候叫穆榆,在三歲的時候輪到叫“瑜”了,但因為爸爸媽媽太忙,還沒來得及過三歲生日。

三歲的小穆瑜滿心期待地等著爸爸媽媽回家,等著生日禮物,等四歲的時候再把名字改回來。

因為榆錢真的很好吃,如果不是媽媽實在太忙,榆樹上長榆錢的時間又很短,小穆榆其實想吃好多頓。

這個願望沒能實現,小木頭魚門鈴再響起來的時候,只響了一聲,有穿著黑西裝的人來找他。

穆瑜在孤兒院待了兩年。

他對那段時間的記憶不深——在他那個世界,幸運的是資源統一分配,能保證每個孤兒的基礎待遇,甚至能住獨立的單間,還能帶著掃地機器人一起住進去。

稍微不那麼幸運的,是他在那裡不太受歡迎。

他在很多地方都不太受歡迎。

其實在父母離開以前,小穆瑜就知道這件事。

他似乎犯了什麼很嚴重的錯誤,又或者他的降生就是個錯誤。穆寒春的比賽成績每次下滑,都會有人這麼說。

——為什麼非得生孩子?生個孩子幹什麼?為什麼不能對俱樂部更負責一點?

要是沒有那個小拖油瓶該多好。

極限運動的圈子是不該有牽掛的,因為得拿命去拼。在同等技術水平下,誰更敢把油門焊死、誰更敢撐到最後一刻再減速,誰就能贏。

要是沒那個小拖油瓶,當年的車王,就不會淪落到連拿名次都費勁。

事實上,在穆寒春夫妻過世後,這些聲音的激烈程度,其實還要遠勝過穆瑾初那個世界。

因為穆瑜所在的世界,將包含拉力賽在內的極限運動賽事全面調整,轉為在虛擬空間舉辦的節點,就是穆寒春這次事故。

總有人會對此不滿,認為這樣就讓極限運動失了“挑戰自我、追逐極限”的本質,認為虛擬空間永遠帶不來足夠真實的體驗,不能面臨真實的危險,也就少了真正的刺激。

爭執很多,被推到風口浪尖的孩子,連出門上幼兒園也會被幾輛炸響的摩托車戲弄,被尾氣煙塵嗆得咳個不停。

掃地機器人穿著圍裙,拎著笤帚拉著警報出來,急得往那些人身上潑水。

警報聲尖銳,那些不良少年擰著油門,轟鳴著跑得不見蹤影。

“是壞人!”機器人按照輸入的程序,大聲告訴小主人,“找爸爸媽媽,告狀!”

小穆瑜被弄得一身泥水,收拾好小書包爬起來,抱住機器人哄:“好,明天就告狀。”

機器人大聲喊:“今天!今天就要告狀!”

小穆瑜摸摸機器人,把笤帚接過來,卸下來半舊的合金笤帚杆當柺杖,一瘸一拐往自己的住處走。

他領著掃地機器人往回走,輕聲說:“對不起……”

……

十歲的穆瑜倒在那片火裡,輕聲對他的朋友說“對不起”。

火燒得很旺,很烈,火要燒燬些東西,這是火的天性。

所以他把自己交出去燒,藏起那些拼好的記憶碎片。

他藏起碎片裡的掃地機器人,他的機器人陪著他去了孤兒院,又陪他一起被林家收養,是在一個深夜被丟棄的。

原因是林飛捷被燒傷後遺症折磨得痛苦失眠、暴躁不堪,把穆瑜溺進睡眠艙裡洩憤,被機器人發現了。

那不是一臺戰鬥型機器人,只能掃地、拖地、燒開水,只能陪小主人搭積木和玩石頭剪子布,還動不動就沒電。

掃地機器人舉著笤帚,把開水壺潑過去:“告狀!告狀!”

林飛捷被燙得痛呼出聲,扔下穆瑜,抬腿就踹倒了那臺礙眼的老式機器人。

“找爸爸!找媽媽!”

掃地機器人沒有更新過程序,還在一邊拉警報一邊大喊:“小木魚摔倒了!小木魚摔倒了!”

“爸爸!媽媽!回家!”掃地機器人拼命喊,“小木魚想爸爸!小木魚想媽媽!”

……

那個世界的“言語”,可以修改和遮掩記憶,可以植入謊言。

十歲的穆瑜用盡一切辦法努力記住,他有一個掃地機器人,是他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