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冰涼烤羊肉

 “秦國公子不可做違背仁義之事”。


 老秦王這句話說出來, 太子柱差點把舌頭咬到。


 君父,你說這話你信嗎?你覺得朱襄和子楚會信嗎?他們倆尷尬得身體都繃緊了。


 嬴小政在太子柱懷裡默默轉頭,看著與夢境記憶中的親父形象很難重合的年輕親父, 等著聽他如何狡辯。


 子楚本來準備了很多狡辯的詞,但他又看了一眼朱襄發上的蒼雪,原本準備的詞梗在了喉嚨裡。


 他猶豫了一下,道:“入趙為質子後, 秦趙交戰, 我被趙國輕辱, 生活窘迫,隱姓埋名入朱襄家當了賬房……”


 朱襄還沒說話, 老秦王插嘴:“等等,即便你生活窘迫,也不可能隨意找一家人幫工。”


 朱襄:“……”用不著這麼苛刻逼他剖析自我。我知道他為什麼來我家幫工,他肯定好奇我種田的本事, 順便還能接近藺公。


 子楚吞嚥了一口唾沫, 詳細解釋道:“我聽到了朱襄活人無數的名聲,且朱襄是藺公門客,若在朱襄家幫工, 或許有機會見到藺公。”


 老秦王捋著鬍鬚道:“能得到藺卿指點,雖屈辱了些, 倒也值得。”


 還沒和好的子楚和朱襄, 忍不住交換了一個時隔多年,仍舊默契的眼神。


 朱襄:雞皮疙瘩起來了。


 子楚:贊同。


 “因趙國無人重視我,所以我讓一身形體態與我相似的親衛假扮我待在家中, 我住在朱襄家中, 也沒人發現。”子楚的語速輕快許多, “直到呂不韋找到我……這之後的事,君上和嚴親應該都知曉了。‘奇貨可居’的名聲,已經傳遍七國了。”


 老秦王和太子柱不住點頭。這父子倆現在才像親父子,臉上看好戲的表情幾乎一模一樣。


 嬴小政默默舉起了一隻小手。


 經過了幾個月的朝夕相處,老秦王已經知道這是嬴小政從朱襄那裡學到的習慣,想要插入長輩談話時先舉手示意。


 他慈祥道:“政兒可有什麼想說?”


 子楚看向嬴小政。


 嬴小政脆生生道:“親父,呂不韋與你密談,應該只有你和他二人,頂多有幾個僕從。為何君父才回秦國幾年,‘奇貨可居’在七國都傳遍了?呂不韋雖不謹慎,但也斷然不敢在未得到收益之前,就先宣揚自己的功勞。”


 子楚看向嬴小政的眼神瞬間柔和。


 他道:“政兒,是為父傳出去的。”


 朱襄深吸一口氣,然後思索了一會兒,表情又平靜下來。


 然後他發現,只有他深吸了一口氣,所有人都看向他。


 老秦王問道:“你很驚訝?”


 吸氣聲被發現的朱襄尷尬道:“啊……嗯,剛開始有點驚訝,但想到子楚就是夏同,又不驚訝了。”


 老秦王繼續問道:“為何?”


 朱襄不想說子楚好話,又不好在秦王和太子面前故意說貶義詞,便支支吾吾道:“夏同做事很精明。”


 嬴小政連忙繼續提問,轉移曾祖父的注意力:“難道與呂不韋合作,也是親父謀劃?”


 子楚搖頭:“不,雖然呂不韋只是布衣大賈,但為父當時處境,連其他布衣大賈都看不上眼,不會出手資助。所以確實是呂不韋先發現‘奇貨可居’。為父很感激他。”


 他完全沒想到一向低調的朱襄會摻和長平之事,還被祖父以邯鄲換其入秦。如果自己多等個幾年,與朱襄一同回秦……


 若早知道……若早知道他也會這麼做。他更願意主動抓住機會,將局勢掌握在自己手中。


 老秦王從馬車座椅把手下方的櫃子裡摸出一盒子蜜漬梅乾:“繼續,你怎麼和那……朱襄的女兄叫春花吧?你怎麼和春花攪和在一起的。”


 子楚道:“春花遺棄朱襄和雪姬後,自賣入呂不韋家為歌姬,後成為呂不韋的姬妾。”


 他臉上露出譏笑的表情:“呂不韋不蠢,身為商人,要送我入秦,得讓我出一些定金。我本不願意……”


 這件事他雖然想起時心中已經不會再起波瀾,但在朱襄、祖父和父親面前提起,他仍舊有些難以啟齒,便沉默了。


 他即便沉默,留白的地方已經很容易補全。但老秦王一邊吃著蜜漬梅乾,一邊督促:“本不願意,然後?口渴了?柱,給他水。”


 太子柱:“啊?”我給我兒子倒水?


 嬴小政趕緊從祖父懷裡跳下來,熟練地摸出水壺水杯倒上,遞給子楚。


 秦王所乘坐的馬車樣式與中原略有些差異,但規格一直是周天子級別,需要六匹馬來拉。寬敞的馬車中不僅有存放點心的櫃子,還有可以卡在馬車上的爐子溫水。


 “親父,喝水。”嬴小政捧著水盞。


 子楚默默從兒子手中接過水盞,有種想要從馬車窗跳下去的衝動。


 他非得在祖父、父親和兒子面前,把幾年前的屈辱和算計一五一十地剖析出來嗎?


 他可以私下對朱襄說,取得朱襄的原諒,甚至適當地賣一下慘。但當著他要討好的祖父、父親的面,和他需要保持威嚴的兒子的面說這些事……


 子楚當了這麼多年的悽慘質子,心臟已經極其強大,現在仍舊有些承受不住了。


 嬴小政送完水後,將水盞收好,乖乖爬回祖父懷裡坐著。


 太子柱樂呵呵地把嬴小政抱好:“政兒真乖,這麼小就會給長輩倒水。長平君,你教得好。”


 太子柱有二十多個兒子,近百個孫子。他只喜歡女人,對子孫一點興趣都沒有,全是交給別人隨便養。


 他成為太子的時候已經三十八歲。歷代秦王先祖的歲數很少有超過五十的,他從未想過自己能成為太子,當然不可能好好教養子孫。若子孫太出色,反而會是禍事。


 現在太子柱在兒子孫子堆裡扒拉了一圈,露出了和他親爹同樣的嫌棄神色。


 他尷尬地發現,不僅吃喝玩樂近四十年的自己,幾乎要從頭學習怎麼當一個合格的秦太子、秦王,他的兒孫們也得從頭學習怎麼當太子的子孫。


 所以有心機的子楚,和聰慧乖巧的嬴小政,在他心裡加大分了。


 “是政兒天生乖巧。”朱襄道。


 他現在正在用腳指頭使勁摳馬車地板,再次試圖將馬車摳個洞逃跑。


 雖然被架在火上烤的是子楚,但是他替人尷尬的毛病犯了!


 老秦王一點都不尷尬,他繼續興致勃勃催促子楚趕緊說。


 子楚只能繼續硬著頭皮給老秦王當樂子看:“呂不韋想讓我和他送的姬妾生下兒子,立為嫡子,以保兩代富貴。我本不願意,但發現呂不韋送來的姬妾中有朱襄的長姊,便順水推舟接受了贈送。”


 太子柱表情抽搐了一下。


 老秦王瞥了一眼不成器的小兒子,道:“他是你的兒子,你想問什麼就問。”


 “是。”太子柱清了清嗓子,好奇道,“他怎麼知道你和他的姬妾能生出兒子?如果一直生不出來怎麼辦?”


 子楚咬了一下牙,滿足父親的好奇心:“若能生出來最好,若不能,他繼續送姬妾填充我的後院,也能加強對我的控制。春花入我房中不到兩月便懷上了政兒,正中呂不韋最好的打算。碰巧上黨之戰韓國拉趙國入場,兩國恐會生出爭端,呂不韋便以政兒吸引趙國注意力,帶我回國。”


 子楚高調地為政兒慶祝滿月,誰都知道身體不好的秦國質子對第一個兒子有多看重。所以盯梢的人見嬴小政還在邯鄲城內,即便子楚暫時離開了邯鄲城,他們也以為子楚只是又去訪友,很快就會回來。


 能逃回自己國家的質子寥寥無幾,逃回後還能不被送回來的質子更是幾乎沒有,可想子楚輕描淡寫後的艱難。


 朱襄本想一邊用腳指頭摳地,一邊裝蘑菇。聽到子楚這番話後,他忍不住道:“我理解你回國心切。無論是隱瞞身份,還是與呂不韋合謀時順水推舟選了一個對你傷害最小的姬妾接納,若易地而處,我也尋不到更好的選擇。但是!稚子無辜,你可知你走後政兒該如何是好?!”


 朱襄越想越氣,哪怕老秦王還在那裡吃蜜漬梅乾,他也忍不住提高聲音道:“我瞭解你,你一定想,趙國不敢與秦國徹底撕破臉,且趙國已經丟掉一個質子,絕對會保住政兒這個質子,不會傷害政兒。”


 “你入秦後成為太子夫人的嗣子,身份越貴重,政兒就越安全。即便秦趙交戰,趙王也會全力保護政兒和春花,好在你成為太子後,送政兒和春花去秦國,如趙武靈王那時一樣,插手秦國王位爭奪。”


 “是,按照你的計劃,政兒確實可能沒有生命危險。”朱襄握緊雙拳,滿臉漲紅,“但你可曾想到,雖然政兒沒有生命危險,但他會遭受多少欺辱?”


 “我知道。”子楚淡然道,“我就是如此過來的。”


 朱襄憤怒的表情停滯。


 半晌,他緩緩伸出手,扶住自己的額頭,聲音似笑似哭:“對,你說得沒錯,你也是如此過來的。”


 子楚垂著頭。


 秦王的行為,將他一切謀算都打亂了。現在他已經完全失去了主動權,只能被動地等待朱襄的決定。


 子楚總角之年入趙,雖比政兒年紀大,但他身邊沒有母親,沒有呂不韋的資助,且比政兒記得更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