妚鶴 作品

第 151 章 第 151 章

  費爾頓城,大神殿。

  教皇歐多·麥克裡站在神殿高處的露臺,看向神殿門口的隊伍,那隊伍像巨蟒一般蜿蜒曲折,一眼望不到盡頭,是以往尋求淨化的隊伍的數倍。

  每個星期最後一天的上午,瑪利亞都會在大神殿的門口為人們治病。

  即使瑪利亞無法治癒徹底壞掉的器官,也不能起死回生,但排隊的人依然絡繹不絕,國王派出了第五騎士團保護聖女,神殿也不得不分出人手來維持秩序。

  “神的子民,可憐的罪人們,”歐多教皇道,“他們本應用骯髒的身軀承擔原罪,可卻又忍受不了病痛的折磨,啊,願班布爾神寬恕這些無知羔羊們的懦弱。那些愚蠢膚淺的罪人,總是會被迷惑人心的故事蠱惑。”他一邊說,一邊用餘光掃向站在身後側的神官。

  年輕的神官畢恭畢敬地站著,秀氣的臉上看不出來任何負面情緒。

  歐多教皇一直很寵愛這位漂亮的伊萊神官,他有一頭少見的銀髮,虔誠溫順,笑容乾淨,淨化能力出眾,既適合代表神殿與信徒交流,又能在某些特殊時刻滿足教皇與主教們的需求。

  地位越高,年紀越大,教皇就越喜歡年輕的孩子,活潑地討好不錯,溫順地服從也很好,而那些充滿野心,不夠虔誠的人,則需要被消滅。

  伊萊神官也沒有辜負教皇的寵愛,說話做事都很妥當,歐多教皇非常滿意,滿意到可以原諒他對魔女的誤判。

  在莉莉絲逃脫之後,康拉德國王曾經向神殿發難,責問他們為何沒有在莉莉絲住在神殿時看出她的魔女身份。

  這不是國王第一次向神殿發難,像以往一樣,無論國王如何責難,歐多教皇只需要回答“一切都是班布爾神的指示”,就可以將事情掩蓋過去。

  但這次有些不同,責難雖然過去了,故事卻在流傳--由魔女莉莉絲引發的故事已經越來越完整。

  在故事裡,被魔女附身的公爵小姐莉莉絲對羅納德王子緊追不捨,使盡渾身解數誘惑王子。成為王子的未婚妻後,無惡不作的魔女依然無法掩飾嗜血的慾望,在費爾頓城的中央公園召喚了熊系魔獸,但在神明的指引下,羅納德王子陰錯陽差地遇到了真正的聖女瑪利亞。

  魔女莉莉絲因此感受到威脅,在狩獵祭上使用巫術狩獵,企圖假冒聖女,可邪不勝正,英勇的羅納德王子還是奪得了狩獵祭的桂冠。睿智的國王與聖女瑪利亞也對魔女產生了懷疑,聯手將魔女逼上競技場,試圖揭穿魔女的真面目,可惜狡猾的魔女依然通過了競技場測試。

  那之後,魔女愈加肆無忌憚,在她的號召下,原本隱藏在人群中的女巫們開始現身,她們想要潛入到原本只有男人才可以進入的學校和工作場所,在她們的影響下,災荒越來越嚴重,社會越來越動盪。最後,三個自告奮勇的騎士深夜潛入魔女的房間獵殺魔女,他們重創了魔女卻不幸犧牲,幸運的是,與三個騎士裡應外合的第五騎士團團長安東尼奧終於抓住了魔女,將她送入了大牢。

  在審判席上,魔女汙衊阿博特家族,辱罵所有貴族,還對康拉德國王下了詛咒。

  聖女瑪利亞為國王抵擋了詛咒,神殿的伊萊神官也去了監獄驅魔,最終,命懸一線的魔女莉莉絲迷惑了辛西婭公主,在公主的幫助下狼狽地逃跑。

  而被魔女迷惑的辛西婭公主性情大變,反叛失敗之後逃離了費爾頓城,甚至在皇后彌留之際也沒有回來。

  這個一波三折的故事被改編成各種歌謠、戲劇和畫作……“莉莉絲”這三個字成為魔女與女巫的代名詞,與之相反,故事中溫柔善良並擁有治癒能力的金髮瑪利亞以“真聖女”的形象名聲大噪。

  “聖女瑪利亞……”歐多教皇盯著那隊伍的起點,問道,“科爾裡奇國數百年都沒有出現過聖女,伊萊,你覺得她真是神的使者嗎?”

  “尊敬的教皇,我無法確定神的意圖,但這世上從未出現過治癒能力的魔法師,那也許真的是神聖之力。”伊萊神官握著胸前的七尖角墜飾,“或許偉大的班布爾神會降下旨意,指引迷途的羔羊。”

  隊伍中有人看見了露臺上的神官們,也認出了為首之人的白金頭冠和紅寶石手杖。

  “是教皇!”

  “歐多教皇!”

  原本安靜的隊伍嘈雜起來,有人歡呼,有人祈禱,也有人下跪行禮。

  歐多教皇露出慈愛的微笑,對著人群擺手,繼續說:“一切都應以神殿為主,個人的判斷不足為信,否則會重犯你之前誤判魔女莉莉絲那般的錯誤。”

  伊萊神官低下頭:“您說得對。”

  短暫的嘈雜聲很快就平息了,人們繼續在隊裡等待。

  歐多教皇臉上的笑容漸漸淡去,神官們心知肚明,在這一刻,人們更希望見到的不是教皇,而是瑪利亞。

  比起競技場殺死魔獸的莉莉絲,神官們的淨化和備受尊敬的教皇,擁有治癒能力的瑪利亞能更徹底地解決病痛。

  在很久以前,民間就流傳著“聖女出世,女神降臨”的預言,在許多人心中,具有治癒能力的瑪利亞就是預言中的聖女。

  瑪利亞成為了一個標誌,一個脫離於神殿,卻與神有關的標誌。

  很顯然,歐多教皇不喜歡這個標誌。

  所有人都認為神權與王權是牢牢綁定,相輔相成的,但從古至今,神權和王權之間的鬥爭從未停止,總有國王忌憚神殿的號召力,想要壓制神殿的權力,也總有教皇想要站在國王之上,讓國王拜倒在自己面前。

  在神殿全盛期,神殿甚至擁有被稱之為聖騎士的武裝力量,權力大到可以敲定繼承王位的人選。

  小到捐款,大到戰爭,一代代國王千方百計地削弱神殿的權力,終於剝奪了神殿的武裝力量。

  為了重振神殿,教皇們絞盡了腦汁,他們發明“淨化”“聖印”等,通過“淨化”展示神聖之力,撫慰人們的心靈,被稱之為“神殿之光”的歐多教皇更是靠著推廣聖藥深藍,重振了神殿的榮光。

  隨著神殿的崛起,康拉德國王看向歐多教皇的眼神也越來越陰沉。

  聖女瑪利亞的名字之所以能在科爾裡奇國迅速傳播,除了痊癒之人的口口相傳,還有國王康拉德·索耶的授意,羅納德王子的推動。

  神殿曾以聖女要侍奉神為由,要求瑪利亞加入神殿,卻被國王拒絕了。

  “看看這對相愛之人,即使是班布爾神也會被他們的愛情打動。”康拉德國王說,“瑪利亞會成為羅納德的妻子,這是班布爾神的旨意,也是人們想要看到的結局。”

  羅納德王子更不可能將瑪利亞送入神殿,他牢牢地抓著瑪利亞,與其出雙入對,在人前展示愛意,恨不得展示給所有人看--若是他繼承了王位,受人愛戴的聖女就會成為王后,科爾裡奇國也會受到神的庇護。

  神殿是神的象徵,而現在,康拉德國王和羅納德王子正在打造一個新的象徵。

  歐多教皇轉身,離開露臺:“聖女今天狀態如何?”

  “我們一直在竭力保證聖女的安全,在聖女沐浴之前,就已經淨化過聖池的水。”伊萊神官恭敬地說,“這次是我親自做的淨化。”

  “很好。”歐多教皇拍了拍伊萊神官的手臂,低聲道,“得好好照顧聖女啊。”

  伊萊的視線落在那乾枯的手背上,白色的皮膚上佈滿了褶皺和褐色的老年斑,他曾經因為被這雙手撫摸而感到恐懼和噁心,被觸碰的地方彷彿被無數只蟑螂爬過,而現在,他已經習慣了,不再會因為那雙手產生任何負面情緒。

  現在,他就像他淨化聖池的水時一樣,充滿虔誠地放空了大腦。

  “是的,”伊萊答道,“一切都是班布爾神的安排。”

  大神殿門口。

  瑪利亞坐在桌子後面,雙手交握,看向緩慢移動的隊伍。

  “下一位。”神殿的侍女叫道。

  “是我!是我!”終於輪到的男人掩飾不住心內的歡喜,他滿臉通紅,侷促地看著坐在桌子對面的瑪利亞,“仁慈的聖女大人,求您寬恕我的罪,班布爾神為我的身體降下了刑罰,請、請您……”

  “伸出你的手吧。”瑪利亞微笑,“女神在看著你。”

  當二人雙手相握,柔和的光從瑪利亞的手流淌而出,男人的身體變得越來越輕鬆,在前所未有的輕鬆中,他忍不住流出了眼淚:“啊,神蹟,這是神蹟!聖女大人,您太神聖了,您太美了,您是神賜予我們的禮物,您和其他人都不同,怎麼會有人把您和魔女搞混呢,那些人眼睛一定是出了問題,那個魔女怎麼能和您相提並論!”

  瑪利亞沒有回應,只是保持著一如既往的微笑。

  她在治療時會遇見各種各樣的人,有人謹小慎微,做完醫療,道過謝就走了,也有人希望一次性能治好全部的病,還有不少人像眼前這個男人一樣,不停講述心中的感動,拼命地讚美聖女。

  而一旦有人開始讚美,後面的人就會像表忠心一般地應和:“那個魔女怎麼能和聖女比?聽說總是在追在羅納德王子身後,勾引王子。”

  “女人哪有那麼大的力量殺死那麼多魔獸,她還想蠱惑其他女人,讓她們走出家門,穿傷風敗俗的褲子。”

  “是啊,我就覺得奇怪,費爾頓城可是科爾裡奇國的首都,整個王國最安全的地方,怎麼可能會出現熊系魔獸呢?一定是魔女把它引來的。”

  “聽說她還和許多女巫一起佔領了通恩,通恩那裡的人該有多慘啊。幸好我在費爾頓城,幸好有神殿和聖女保護著我們。”

  “你們還沒看明白嗎?那些女巫早有預謀,她們是其他國家派來的間諜,他們想要用女巫給年輕的女孩洗腦,毀掉科爾裡奇國!她們是災禍的根源!幸好聖女在守護著我們的國家,我相信聖女一定可以打敗魔女。”

  ……

  他們邊說,邊討好的表情看向著瑪利亞,希望瑪利亞認可他們的話,更仔細地為他們治病。

  而瑪利亞不會有任何表情變化,她的臉上依然掛著溫柔的笑容,湛藍的眸子中也不會出現任何波瀾。

  因為每到治療結束,這些討好的表情就會破碎,人們會慌亂撲向她:“聖女大人,我已經排了幾個月的隊了,求您看看我吧,求您!”

  “聖女大人,您看看我吧,我把全部家產都用在這裡了!”

  “聖女大人,求您……我好不容易才排到了這裡!再等一個星期,我會死的。”

  騎士們熟練地攔住那些往上撲的信徒,侍女們擋在瑪利亞身前,在眾人的哀求聲中,護著她往神殿裡面走。

  這種情況每個星期都會發生,他們都已經習慣。

  “聖女大人,不,神官,騎士,求求你們,我花了許多錢,那時說一定可以排到我的,求求你們……”有信徒試圖穿過騎士組成的防線,但他很快就被攔住了,第五騎士團團長安東尼奧·莫爾的劍指向了他的胸膛。

  “花錢?為民眾免費治療是聖女的善行,你的錢花在哪裡?”安東尼奧問,“你向神職人員受賄了嗎?”

  失言的信徒嚇得瑟瑟發抖:“不……我……”

  “只因為你更有錢,就可以排在那些窮苦之人前面?你這是在侮辱班布爾神和聖女,”安東尼奧厲聲道,“把他抓起來,帶走!”

  瑪利亞在騎士和侍女的簇擁下往前走,沒有因為這些騷動回頭。

  花錢買隊伍位置已經是半公開的秘密,排隊的人這麼多,錯過一次就要再等一週,不少人拖家帶口地來排隊,時不時有人因為隊伍位置爆發衝突,也時常有人病死在隊伍裡。

  信徒們能為了淨化捐錢,也能為了性命捐錢。

  神殿和神官們也不會錯過拿錢的機會。

  平民出身的騎士安東尼奧對此深惡痛絕,不止一次表達過對腐敗神殿的厭惡。

  瑪利亞走過神殿的長廊。

  一旁神殿的庭院,站著有幾個和神官聊天的貴族,打著陽傘的貴族小姐們的目光馬上被瑪利亞吸引了。

  “哇,是聖女!”

  “天哪,你看她的金髮和藍眼睛。”

  “她身邊有好多騎士,真讓人羨慕。”

  “她薄得像是一張紙,看起來好聖潔啊。”

  ……

  瑪利亞彷彿沒有聽見那些驚羨之聲一般,不緊不慢地往前走著,直到她的耳中鑽入了另外一句話。

  “像是一個漂亮的人偶!”

  瑪利亞停下了腳步,轉頭看向發出聲音的方向。

  她看見了一張滿是憤怒的女人的臉。

  “德博拉,你看她的笑容,她的表情,她難道不像個人偶嗎,她身上有哪怕一點活力嗎?”那個小姐穿著簡樸的裙子,未施粉黛,頭髮也沒有整理,她憤怒地看著瑪利亞,“你這樣真的開心嗎?你為什麼能一直無動於衷,你怎麼能任憑那些人汙衊……”

  “別說了,琳達,別說了!”她身邊的德博拉小姐慌忙捂住她的嘴。

  瑪利亞盯著那個憤怒的小姐,她記得那張臉,她曾經加入過辛西婭公主和莉莉絲舉辦的射箭班。

  騎士們擋在了瑪利亞面前,侍女解釋道:“聖女大人,小心,離她們遠點。這個女人和魔女有過緊密接觸,患了顛症,所以才被送來這裡驅魔,這陣子她表現得很溫順,神官大人才同意讓她出來和其他人見面的。”

  侍女低低地嘆了一口氣:“看來她還是沒有痊癒。”

  騎士和神官們慢慢靠近琳達,那個憤怒的女人應激般地大叫起來,蹲在了地上,德博拉小姐也驚慌地蹲下,護住了她。

  “別碰她們!”瑪利亞叫道。

  她很少用這樣尖銳的聲音說話,引來了不少詫異的目光。

  瑪利亞重新擠出笑容:“讓我來吧。”

  神官和騎士讓開了道路,卻依然沒有放鬆警惕。

  瑪利亞一步步走向琳達,面對那兩個抱在一起的女孩,瑪利亞掛在臉上的微笑不知為何突然難以維持。

  尤其是當她們對視時,瑪利亞感覺自己臉上的面具正在一點點剝落。

  她不知道自己露出了怎樣的表情,但一直注視著她的琳達,表情也漸漸改變了。

  “別害怕,沒事的。”瑪利亞蹲下來,慢慢抱住了兩個發抖的小姐,輕聲道,“對不起,沒事的,我很抱歉。”

  這個懷抱和輕聲的安慰像是觸發了某種開關,琳達緊繃的肌肉忽地放鬆,她彷彿失去了力氣,抽泣著哭了起來:“我不想被關在黑屋子裡,我不想被綁起來,我不想吃那些會讓我腦子變得奇怪的東西,我想回家……我想回家……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我做錯了什麼……他們為什麼要把我送到這裡來……早知道、早知道我就跟她們一起去伊……”

  “琳達……”德博拉再次捂住她的嘴,重複道,“別說了,求你別說了……”

  琳達知道說出那些話會讓自己遭殃,可若是不說,凝結在她胸口的陰鬱之氣又無法抒發,最終,琳達所有的憤怒都化作了委屈的哭聲:“啊……還不如殺了我。”

  莉莉絲和辛西婭公主逃離費爾頓城之後,那些曾經參與過射箭班的小姐的命運也隨之改變,她們被貴族們社交圈所排斥,有些人被禁足,有些人被匆忙地定了婚約,據說公主和魔女曾經秘密聯繫過這些小姐,於是有幾個小姐拋棄了家族,逃往伊迪絲。

  而沒有逃走,不願意妥協,又沒有足夠力量保護自己的琳達則被家人送到了神殿驅魔。

  從琳達的哭訴中,瑪利亞能猜到這個不滿二十歲的小姐經歷了什麼。

  她分明是被家人送到這裡,可是痛苦之時,她唯一能想到的棲身之所還是家。

  瑪利亞抱著兩個小姐,像是擁著兩朵無處可去的浮萍。

  “不要這樣,小姐們,現在最重要的是保護好自己,好好活著。”瑪利亞輕聲道,“她們會回來的,你們也只有活下去,才能看到結局。”

  兩個小姐抬起頭,看向瑪利亞。

  “不要抱著委屈和憤怒,孤零零地死去。”金髮的聖女溫柔地說,“一切終有結局。”

  那一刻,小姐們在瑪利亞臉上看到了不同於以往的表情。

  那個表情讓她們記起莉莉絲在競技場殺死魔獸那天,瑪利亞不顧一切跑到莉莉絲身邊,抱住她的模樣。

  騎士、神官、侍女和周圍的貴族們緊張地看著三個抱在一起的女人。

  他們不知道瑪利亞說了什麼,做了什麼,他們只看到了那個本來瘋狂的小姐的變化--她終於安靜了,然後捂著臉哭泣。

  瑪利亞站起來,帶著一如既往的微笑走到神官們面前:“我已經做好了驅魔,送她回家吧。”

  一位神官皺眉道:“聖女大人,我們得做一些確認。”

  “確認?”瑪利亞想了想,然後轉過身,對琳達展開雙臂,“能擁抱我嗎,琳達小姐?”

  於是人們驚訝地看到,剛才還對瑪利亞充滿敵意的小姐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撲到了瑪利亞身前,抱住了瑪利亞。

  陽光撒在庭院中,互相擁抱的女人身上。

  “神蹟!”不明真相的人們感慨道,“是神蹟!”

  “神啊,這個場景美得像一幅畫。”

  “真不愧是聖女,這才是真正的聖女!”

  瑪利亞在眾人的讚歎聲中,對走過來的安東尼奧下了命令:“用馬車送這兩位小姐回家吧,請告訴她的家人,她已經沒事了,請他們善待她。”

  送走兩位貴族小姐之後,瑪利亞在騎士們的保護下,坐上了回王宮的馬車。

  “瑪利亞小姐,”馬車裡,坐在瑪利亞對面的安東尼奧說道,“我知道您是一位高潔善良的人,想要拯救被附身的小姐,可也請您注意自身的安全。您應該還記得,之前發生過許多次針對你的暗殺活動。”

  這是那些羨慕瑪利亞被騎士簇擁的人所不知道的事,在此之前,瑪利亞遭遇過幾次暗殺,羅納德王子和安東尼奧懷疑是阿普頓王子派出的刺客。

  “沒有關係,”瑪利亞微笑,“我相信騎士們會保護我的。”

  “不,也有我們保護不到的時候,畢竟神殿也一直……”安東尼奧嘆道,“雖然國王陛下和羅納德王子出面,拒絕了神殿給您的所有食物,但是也許還有疏漏的地方,也希望瑪利亞小姐您多加註意。”

  “我明白。”瑪利亞微笑,“我會注意的。”

  和阿普頓王子不同,神殿更希望掌控聖女,他們曾在瑪利亞的食物裡動手腳,被發現之後百般抵賴。

  比起刺殺,神殿的行為更為棘手,他們能把毒藥說成聖藥,把低劣變為高尚,把一切行為都歸為神的旨意。

  瑪利亞看向窗外,藍色的眸子中映著飄在天空中的白雲。

  她想起自己在聖池中的倒影,嘴角微微地動了一下。

  那是個過於細微的表情,即使坐在她對面的安東尼奧也沒有發現。

  伊迪絲城。

  為慶祝秋收,伊迪絲城舉辦了盛大的豐收祭,而辛西婭公主也展現出了領導者的虔誠,她在女神大殿待了三天三夜,為民眾向女神祈禱。

  人們對此喜聞樂見,熱烈地討論著祈禱儀式和辛西婭公主對子民們的熱愛。

  在這三天裡,能進入女神大殿的,只有辛西婭公主的秘書官菲碧。

  傍晚,端著食盤的菲碧站在大殿門口:“公主,是我。”

  “進來吧。”女神殿內傳來辛西婭公主的聲音。

  菲碧推開大殿的門,往裡走了一會兒,才能看見角落處的辛西婭公主。

  她不像人們想象的那般,夜以繼日地跪在女神像前祈禱,而是坐在辦公桌前,看著手中的文件,只在菲碧進來時,微微抬了抬頭。

  這是任何一個信徒看到都會覺得疑惑的場景,女神大殿的一角擺著辦公的桌椅和簡易的單人床,說要祈禱三天三夜的辛西婭公主就坐在大殿的一角,毫無虔誠之心地批覆著文件。

  “該用餐了,殿下。”菲碧將餐盤放在辦公桌的一角。

  “外面怎麼樣了?”辛西婭公主放下文件,問道。

  “祭典舉行得很順利,我們在安保方面也加強了人手。”

  “男神殿呢?”

  “向班布爾神祈禱的民眾越來越少了,相反,很多人開始購買女神像供奉。”菲碧答道:“我們製作的歌謠《伊迪絲的祭典》流傳得很快,免費的話劇也大受歡迎,大家都在歌頌女神的祝福和您的賢明虔誠。”

  “很好,讓它們繼續流傳下去。”辛西婭站起來,打開餐盤的蓋子,把叉子插進已經切好的牛排中,“直到人們說起食物,說起豐收,說起伊迪絲的富饒,就會想起這場盛大的豐收祭和在女神殿為民眾祈禱了三天的辛西婭公主。”

  菲碧抬起頭,看向神殿中的神像,那是一個與傳統印象截然不同的女神像,它穿著將領的服裝,手握紅寶石權杖,腰間別著佩劍,頭頂帶著神冠。

  辛西婭公主靠在桌子上:“若是給這個神像塗上顏色,你覺得應該是怎樣的?”

  菲碧答道:“淡金的頭髮,碧綠色的眼睛。”

  宮廷畫師和工匠經常把當代國王的面容融入到神像之中以討好國王,製作這個神像的工匠也是如此--這尊女神像的面容與辛西婭公主有八九分相似。

  “不,”公主搖頭,“是金色的頭髮,藍色的眼睛。”

  菲碧微微睜大眼睛,她腦海中馬上浮現出了一個完美契合這個形象的女人。

  “你想到了某個人是嗎?”公主嗤笑道,“沒錯,當初第一次見面,我就明白了羅納德為什麼會帶她進宮。”她將插好的牛排放進嘴裡,慢條斯理地吃著,過了一會兒,她才歪過頭,笑著看向菲碧,“你不好奇原因嗎?”

  “是的,”菲碧答道,“如果您不願意說,我就不會問。”

  “所以你才是留在我身邊最久的人……”辛西婭公主感慨之後,又笑了一聲:“也沒有什麼不能說的,不過是些被掩埋的歷史罷了。”

  菲碧靜靜地等待著,直到公主再次開口。

  “我和你說過紅寶石權杖的女神傳說,那是流傳在世的最古老的傳說,雖然可能無人知曉,但教皇的紅寶石手杖本來就是在模仿女神的權杖。”辛西婭公主抬起頭,看向女神像:“人們曾經信奉女神,女神的使者統治著世界,直到她們在權力鬥爭中失敗。奪去女神位置的男神與他的代言者深知怎樣才能把女神拉下神壇,他們靠身體交合踐踏女神的信徒,使聖潔的詞語變得汙穢,最終,他們讓女神生下他們的孩子,以此來證明他們權力的神聖性和正當性。”

  菲碧的眉毛皺了起來。

  “科爾裡奇國最初的國王利用的就是某個金髮藍眼的女神,康拉德·索耶的祖先並不是淺金的頭髮,也沒有綠色的眸子。”辛西婭公主指了指自己的頭髮:“這是一代一代混入女神血統的結果。在某個時期,王族確實擁有了和女神一般的金髮藍眼的容貌,也曾有王族擁有神力。直到有一天,王族再也找不到符合條件的女人。但那時,人們已經忘記了創世神,他們不再尊重創生者,轉而信仰男神,習慣了男性國王的統治。雖然女神被人遺忘,她們的外貌特徵卻成為了王族的標誌……”

  “這些信息都寫在只有王族繼承人才可以看的古書裡。”辛西婭公主偏過頭,笑道:“怎樣,像不像一個換皮的恐怖故事?”

  菲碧問:“所以瑪利亞小姐真的是聖女?”

  “若是沒有原因,羅納德怎會在第一次遇見瑪利亞,發現她的能力後,就不顧流言蜚語,硬把她帶到王宮?”公主聳了聳肩,“我見到瑪利亞的第一眼,就知道羅納德找到了一張好牌。在那一刻,我甚至有些同情他的未婚妻--可憐的莉莉絲,每天追在羅納德身後的莉莉絲,費盡心思與羅納德成功訂婚的莉莉絲,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輸在了哪裡。”

  辛西婭公主把叉子放回餐盤,叉子與空餐盤發出輕微的碰撞聲。

  這個聲音讓公主忽然想起某個深夜,敲她窗戶,將她帶到莉莉絲身邊的金髮女人,又輕輕地補了一句:“可憐的瑪利亞。”

  也許就是因為這份憐憫,她才開始關注那個之前並不喜歡的公爵小姐,也沒有對瑪利亞下殺手。

  夕陽的餘光已經暗了下去。

  神殿外面,祭典依然在持續,人們吃著麵包喝著酒,唱著讚美伊迪絲和公主的歌謠,聚集在臨時舞臺前,看演員們表演歌頌女神的短劇。

  菲碧在大殿裡走動著,點亮周圍的魔法燈,燈光一點點照亮幽暗的神殿。

  逐一亮起的魔法燈映照著神像,和凝視它的辛西婭公主。

  辛西婭公主一動不動地盯著神像頭頂的神冠。

  方才那份憐憫由莉莉絲而始,蔓延到瑪利亞身上,最後,又射向了她自己。

  可憐的莉莉絲,可憐的瑪利亞,可憐的……

  “哈。”辛西婭公主忽地笑了一聲,她大步走到神像前,抬頭望向和自己面容相似的神像:“這世界由女神開創,生命由女神孕育,擁有女神與王族血脈的女兒才是正統的繼承人!坐上王位的本應是我!”

  她怒視神像,毫無虔誠之意。

  “看著我吧,”辛西婭狠狠地道,“我會比你們更強,比他們做得更好,我會奪回我應有的!”

  說完,她轉身,回到辦公桌前,拿起桌上的文件。

  那是一份向伊迪絲的神殿徵稅的法律草案。

  一直以來,國家都對神殿免稅。既然沒有稅,那就不需要上交賬目,所以神殿的收入變成了一個謎。

  除了捐贈和需要捐贈才能獲得的服務、聖藥深藍之外,神殿還有許多可以盈利的產業,其中有些產業甚至是國王都無法涉及到的,最典型,也最令人眼紅的一個產業便是銀行。

  國王和個別貴族也會嘗試建立自己的銀行體系,但大多以失敗告終。畢竟包括國王在內的貴族們各有領地,每個領地都有不同的規律,領地的所有權還會因為各種原因變更,領主們更是經常因為利益產生糾紛,與之相比,神殿遍佈各地,既受人信賴,又穩定。

  人們可以通過神殿的票據實現異地金錢存取,也可以抵押資產借貸,而神殿會從中各種業務中抽取佣金。

  神殿的銀行在某些方面確實為大家提供了便利,但當它吸收了過多的資金,牽扯到了過多的利益,又無法被掌握時,就變成了國王的一塊心病。

  大多數信徒們只知道教皇和神官溫柔和善,卻不知道他們身後的資產多到令國王都眼紅。

  表面看來,徵稅面對的是女神殿和男神殿兩大神殿,但公主的目標只有一個,因為女神殿一定會交稅,還會表現得極其積極,大張旗鼓。

  “既然女神殿會交稅,那麼男神殿也得交稅。”辛西婭公主敲了敲那份文件,嘲諷地道,“萬能的班布爾神怎會緊攥著俗世的錢不鬆手呢?當他的信徒需要金錢時,神殿必須得把錢吐出來!”

  在費爾頓城時,為獲取神殿支持,辛西婭和她的支持者會定期去神殿捐款,和教皇周旋。

  那個年邁的教皇歐多·麥克裡,每次都會對辛西婭說同樣的話:“公主殿下,希望您能更加虔誠,當您把身心都獻給班布爾神,奉他為唯一時,神殿自然會成為您的後盾。”

  他說這話時,眼睛笑成了一條縫,垂腫的眼皮遮住了眼角,臉旁的褶皺也會隨著嘴角向斜上方舒展。

  他像是一個老練的演員,駕輕就熟地扮演著受人尊敬的角色,然後一邊享受別人的跪拜,一邊隱晦地表示--不夠,不夠,你們還要給得更多。

  這個貪得無厭的老東西!

  令人噁心。

  不夠虔誠?真是笑話,誰足夠虔誠?康拉德·索耶虔誠嗎?羅納德虔誠嗎?

  什麼是虔誠?用什麼定義虔誠?標準是什麼?捐款?祈禱?還是像個空心人一樣,唯班布爾神為尊?

  若是班布爾足夠虔誠,他又怎會拉下創世女神,要世人獨尊自己?

  而歐多·麥克裡,你自己,真如你所說的一般虔誠善良嗎?

  要我虔誠,你們對我,又是否有足夠的回饋?

  那時,你們是怎樣對我的?

  每次走在神殿的長廊上,辛西婭都會在腦中計劃如何打掉神殿。

  在費爾頓城時,她受到多方的掣肘,無法放開手腳,現在她回到自己的領土,是這裡的最高領導者,需要顧忌的事情就少了許多。

  更何況她已經成了反叛的公主,與女巫同謀的辛西婭。

  同謀……想到這個詞,辛西婭忽然有些煩躁。

  費爾頓城,王宮。

  女僕打開了房間的大門,被眾人簇擁著的瑪利亞帶著一如既往的微笑,走了進去。

  她身後跟著幾個騎士,右眼帶著眼罩的羅納德王子站在她身邊,緊緊地握著她的手。

  王宮的主人,康拉德·索耶國王正以舒適的姿態靠在椅子上,他放下裝著深藍色液體的杯子,滿面笑容:“瞧瞧誰來了,這不是創造了新神蹟的聖女瑪利亞嗎?哦……你和羅納德還是一如既往地恩愛啊。”

  “拜見陛下。”瑪利亞和王子一起行禮。

  “哈哈哈哈,你們可以隨意點,不用像其他人一樣拘謹,畢竟……羅納德是我的兒子,而你又是難得一見的聖女,”國王指向一旁的女僕,對瑪利亞道,“你知道剛才這個人叫你什麼嗎?她給我講你的故事的時候,脫口而出,說你是女神瑪利亞。”

  那個說錯話的女僕嚇得發抖,跪在了地上。

  瑪利亞道:“請您原諒她的失禮,陛下。”

  “放心吧,善良的瑪利亞,一個賢明的君主不會為這點小事生氣……”國王揮了揮手,“民間原本就有女神聖女之類的預言,現在看來,它們說的就是你……”他哈哈地笑道:“可惜了,辛西婭一直很在乎那個傳言,還在伊迪絲建了女神殿。”

  聽到辛西婭的名字,羅納德的臉色沉了下去:“陛下,您是辛西婭的親生父親,她應該像對待太陽一般尊敬您,可她竟然掀起叛變,想要奪取您的王位!您應該收回伊迪絲,砍下她的頭顱,讓她去地獄遭受業火的懲罰!”

  “你是對的……”國王說,“不知道……我親愛的兒子羅納德能否帶兵打下伊迪絲。”

  “陛下,您是我的父親,我可以為您獻上性命,但這是一場性命之戰,我無法與我的摯愛分開,”羅納德揚起與瑪利亞緊握著的手,“若是可以帶瑪利亞一起去,我便沒有任何怨言。”

  國王抬起眼睛,因酒色過度而渾濁的眼球看向羅納德。

  他的兒子知道他在想些什麼:一個沉迷享樂的國王,在年齡漸長、健康日下的狀況下,越發恐懼權力的流失和病痛死亡。

  正是因為如此,康拉德才放任羅納德把平民女子帶進宮。擁有治癒能力的瑪利亞是無法多得的珍寶,擁有康拉德迫切需要的能力。

  可羅納德低估了國王對死亡的恐懼--瑪利亞進宮後,再沒有脫離康拉德國王的掌控,他每天都要瑪利亞“治癒”他。甚至在羅納德在追擊辛西婭和莉莉絲而受傷時,康拉德也沒有放開瑪利亞,這導致羅納德的右眼徹底壞死,無法治癒。

  康拉德也知道羅納德恭敬的外貌下掩藏著怎樣的心思,他恨他,忌憚他,還覬覦他的王位。

  康拉德害怕羅納德奪走他的王位,才在羅納德受傷時,急忙找來私生子阿普頓制衡。

  見國王沉默,羅納德又道:“若讓其他貴族去討伐,伊迪絲就會變成討伐者的領地。陛下可以讓阿普頓王子出征,他身為王子,卻從未有過功勳。”

  “羅納德,我很高興你有愛護弟弟的心意……但阿普頓進宮不久,需要學習的東西還有很多。”國王停頓了一會兒,轉移了話題,“當然,若你能說服神殿捐贈軍費……事情就會有所不同。”

  羅納德王子的笑容僵硬了,他知道國王不只一次想從神殿套出錢,神殿每次都會一邊訴說自己的清貧一邊象徵性地從指縫中掉出一些殘渣,那些殘渣會讓教徒們感恩不已,讚美神的光輝,遺忘其他人的功勞。

  國王做不到,羅納德王子更做不到。

  國王並不在乎羅納德的反應,他眼神上移,停在虛空中,陷入了沉默。

  瑪利亞垂下眼睛,看向自己和羅納德交握之處,王子的手如同不斷收緊的鐵箍,似乎要捏斷她的手掌。

  “陛下,”瑪利亞輕聲道,“我有些不安,今天在神殿,又有人對我說若我歸順神殿,就能幫助更多的信徒……哦,陛下。您知道的,若我不在您身邊,就無法守護您貴重的身體,我也不想和羅納德王子分開……”

  王子再次黑了臉:“陛下,如果神殿要求我用瑪利亞交換軍費,那瑪利亞就不能像現在這樣,常伴您身邊了。”

  屋內再次安靜下來,所有人都關注著國王的臉色。

  許久之後,康拉德國王忽然伸出手,做了個潦草的祈禱:“歐多教皇在我年輕時就已經呈現出了他的野心,那時我和他交往甚密,親如兄弟,他幫助我許多,我也給予他便利,使他帶領神殿走向輝煌……人一旦享受到掌握權力的快樂,就會迅速膨脹,看不清自己的位置……再等等吧,總有一天,我會讓他認清自己。”

  他的語速很慢,時常轉換話題,那種過慢的語速和不知道會轉向何處的話題總是令人提心吊膽,不停揣測他話中蘊含的深意。不少貴族認為這是掌權者的氣概,從而模仿國王的語速,以語速慢,語義含糊不清為榮。

  只有國王自己知道,這是因為他的腦子轉得越來越慢了,他的大腦像是一臺生鏽的齒輪,一旦運作,就會咯吱咯吱地響,他總是忘記自己說過的話,時而清醒,時而混沌。

  幸運的是,他是國王,她不需要把話說得很清楚,因為會有無數人看著他的臉色,揣測他的心意,完善美化他隨意說出的囈語。

  作為一個上位者,康拉德國王唯一不會忘的,就是抓住權力。

  “說到哪了……啊,對了,辛西婭是我的女兒,她不是一個好對付的女人,我要看看她打算用女神殿做些什麼……辛西婭有些小聰明,但也僅限於此,否則她不會和莉莉絲合作,”康拉德國王嗤笑道,“那個愚蠢的魔女莉莉絲,她根本不懂權力……她想打造一個怎樣的通恩?拆毀神殿?沒有奴隸,也沒有貴族?太天真了!若沒有神,若所有人都和平民無異,沒有等級劃分,那王族又因何存在?若是人人都可以當王,貴族們又憑什麼去支持一個女人,一個公主?”

  這話讓屋內所有人都靜若寒蟬。

  國王並不在意人們的反應,他重新拿起放在一旁的杯子,將裡面的藍色液體一飲而盡。

  “可憐的辛西婭,她背叛了父親,又被莉莉絲所背叛,而且她目前無法和莉莉絲切割,只能嚥下她的苦果……所以,羅納德,你要記住,”康拉德緊盯著他的兒子,語氣和眼神令人毛骨悚然,“這世上的感情隨時都會消散,唯有父子之間的血統無法分割。”

  直到瑪利亞和羅納德王子走出房間,國王帶來的壓迫感也沒有消失。

  “該死的老東□□眼王子狠狠地罵了一句,聲音低得只有身邊的瑪利亞能聽見。

  即使憤怒到咬牙切齒,他也沒有鬆開瑪利亞的手。

  那些因為緊張而繃緊的肌肉疲勞連同陰鬱的情緒一起,從交握的手流向瑪利亞。

  彷彿在填滿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

  這個秋天格外的漫長,冬天卻轉眼即逝。

  跨年之際,各地舉行了盛典,費爾頓城的王宮,伊迪絲的女神殿和通恩的街道也都燃放了煙花。

  當華麗的煙花在空中炸開,貴族們一如既往地出現在王宮的宴會廳,華麗的禮裙和男士禮服在音樂聲中交錯,那些缺席的貴族為人們增加了一些談資,除此之外,消失的人,離去的人並沒有對新年舞會造成任何影響。

  伊迪絲的女神殿人滿為患,女神殿在這一天為所有人免費提供食物,感激涕零的人們在隊伍中抬起頭,對著天空的煙花祈禱。

  通恩的居民聚集在鐘樓附近,煙花伴隨著12點的鐘聲升上天空,這是波伊·亞爾曼為聚會準備的煙花,本應在秋收時綻放在亞爾曼伯爵府的上空,現在,它變成了通恩的跨年煙花。

  年前通恩下了一場大雪,雪停後,狄賴馬上跑出去堆雪人,她在雪人臉上捏出了海拉的鼻子,還給它戴上了一個尖角帽,逗得海拉笑個不停,於是狄賴又堆了許多個雪人,拉著女巫去看:“這個是我,這個是你,這個是歐若拉,這個是莉莉絲,這個是卡喀亞……”

  那些被她拉去,又有空閒的女巫,會和她一起多堆幾個雪人。

  那天晚上,女巫們就坐在雪人堆前,聊著天,哼著歌,看著散落在黑色天幕上的煙花。

  對通恩而言,這是一個沒有捱餓,也沒有神殿的跨年夜,人們有些興奮,有些迷茫,又有些痛快,在各種交錯的感情中,似乎誕生出了新的希望。

  這個冬天,通恩極其忙碌。

  女巫們把莉莉絲從王宮騎士團學到的訓練方法和旅途中大家的教授經驗結合起來,用以新兵的訓練。貝斯蒂和斯露德成為了新兵的教官,帶領她們訓練,赫蘿克則率領鐵匠們為士兵們設計、打造武器。在卡俄斯商隊的運作下,礦石、武器和各種工具從多爾恩城秘密地運送了過來。

  瑞吉蕾芙一邊教有天賦的林塞女巫魔法,一邊謹慎地發掘新魔法師。

  麗薩忙於學校的課程,學校對所有人開放,用的是赫卡特從伊迪絲帶來的,莉莉絲參與過編著的教材。

  納利塔專注於牲畜和田地的管理,每天忙得不可開交,經常和負責管理食物的莉迪、負責預算的埃達開會開到半夜。

  克利歐和阿特米西亞加入了赫卡特的報社,通過文字和繪畫記錄現實,傳播真相。歐諾彌亞則擔任了通恩的法官,處理各種糾紛。

  醫院建好後,塞赫美特和洛塔幾乎獻出了全部時間,腳不沾地的治療著病患,塞赫美特累到崩潰,甚至和莉莉絲拍了桌子,讓她多找些醫生來,而這個任務交給赫卡特,用分佈在各地的店鋪秘密尋找值得信任的醫生。

  而女巫們能如此安穩,負責通恩安保的卡喀亞功不可沒,女巫佔領通恩後,曾經發生過一次暴動,卡喀亞用雙刃斧將領頭者劈成了兩半,從那以後,不少人對她聞風喪膽。

  大家都知道,現在的和平是暫時的,冬天結束之後,那些眼紅通恩土地的勢力就會蠢蠢欲動,因此莉莉絲和卡珊德拉、海拉一起,花了許多時間研究火炮。

  莉莉絲並不瞭解火炮的詳細構造,但幸運的是,海拉是製造了一輩子火藥的人,而卡珊德拉精通機關。在佔領通恩的過程中,卡珊德拉制造的炸彈就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安裝在貴族馬車上的炸彈還比較容易觸發,放置在亞爾曼伯爵府的炸彈卻費了卡珊德拉許多心力,她用魔法石維持機關運轉,待能量耗盡時炸彈就會爆炸,為了對應上亞爾曼伯爵聚會的時間,卡珊德拉實驗了無數次,所幸結果是好的。

  莉莉絲把印象里老式大炮的形狀,發射方式等細節描述出來後,卡珊德拉便一頭扎進了研究裡。

  冬天很快過去,隨著溫度上升,積雪消融,人們迎來了初春。

  通恩,市政府。

  莉莉絲坐在自己房間的書桌前,聚精會神地看著桌上的本子,時不時在上面寫上兩筆。

  忽然傳來了敲門聲,狄賴用歡快的聲音問道:“莉莉絲,我能進來嗎?”

  “進來吧,狄賴。”

  房門被推開,刺蝟頭的女孩一臉興奮地跑了進來,當她看見莉莉絲在做什麼時,馬上垮下了臉:“哦,莉莉絲,你在寫什麼?”

  “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莉莉絲答道,“當我回憶起可能會用到的東西,我就會把它們寫下來。”

  “她們說現在是你的休息時間,我才來找你。你總是那麼忙,我們好長時間沒有一起玩了。”狄賴看了一眼莉莉絲的本子,那上面除了文字,還有一些奇怪的畫,上面有很多密密麻麻的標註。多看了幾眼,狄賴就有些頭大,但想到自己最近一直在學校幫忙,她還是故作成熟地聳了聳肩,“當然,學習很重要,可是玩也很重要,我在學校也會監督那些孩子學習,我還去罵了那些不願意讓女兒上學的大人,大家都說我可兇了呢。”

  莉莉絲問:“那你今天學習了嗎?”

  狄賴一時語塞,吭哧了一會兒,才氣呼呼地抱著手臂道:“哦,女士,你應該知道,教育別人總是比自己做簡單。”

  莉莉絲笑了:“是的,我當然知道,我小時候也這樣。”

  “真的嗎?”狄賴睜大了眼睛,“你小時候也這樣?”

  “對啊,學習總是很枯燥,還有許多作業和考試……”莉莉絲頓了一下,笑道,“如果它能變得更有意思一點就好了。”

  “嗯。其實我也有喜歡的東西,我喜歡跟著大家一起練劍,拉弓也很有趣。”狄賴扁了扁嘴,“但認字實在是太無聊了,為什麼我要記那麼多東西啊,我討厭看書。”

  莉莉絲合上筆記本:“可我還是希望你能學習更多知識,這樣你以後就能看懂這個筆記本了。”她拍了拍那個筆記本,“這可是我留給你們的寶藏,如果你不認字,就看不懂了。”

  狄賴愣了一下,然後皺起眉毛:“說什麼呢,說得好像你以後要……”她撇了撇嘴,嚥下了沒說完的話,拉起莉莉絲的胳膊,“既然是休息時間,我們出去玩吧,今天天氣可好了!”

  莉莉絲彎起了眼睛,說:“好吧。”

  她最近確實太忙了。

  當寒氣消退,天氣變暖,很多事情被提上議程。

  最緊要的是春耕,需要安排拉犁的牲畜,配套的工具和人工預算。

  女巫遠揚的惡名也許篩選掉了一批逃荒者,但也有人為了女巫而來,春天之後,來通恩的人會是之前的數倍。通恩需要人力,也需要士兵,但要如何解決安全問題,如何篩選入城者,如何安置這些人也是一個大問題。

  關於城市的規劃,莉莉絲和凱提瑟斯以及其他人商討了許久,她們沒有足夠的精力、物資和人手去做太多的改變,很多計劃都是在原有的基礎上做出優化,在原貴族的私有土地上擴建新的房屋,節省不必要的開支。

  唯一的要建設的大工程是下水道。下水道能極大方便居民們的生活,汙水管道能減少疾病的傳播,在這個幾乎沒有化學制品的時代,生活汙水經過簡單處理,就能成為種植的肥料,而雨水管道也能在春汛和暴雨的時候疏導水流。

  莉莉絲換了件衣服,用斗篷遮住佩劍,帶上帽子,也給狄賴扣了頂帽子。秋末到初春的這段時間,她遭遇過數次暗殺,之後,她出門時會做些喬裝。

  天氣確實很好,春光明媚,春風和煦,樹枝抽了芽,空氣中瀰漫著春天特有的芳草氣。

  難得和莉莉絲一起出門,狄賴心情很好,專門拉著莉莉絲走自己發現的小路,邊走邊和莉莉絲介紹她的新發現,像是某家狗的脾氣,牆上的爬山虎,老房子的傳聞,還有和海拉一起吃過的麵包店。

  初來通恩時,這裡像是緊繃的絲線,隨時都可能斷裂,而現在,那種緊繃感緩和了不少。

  人們臉上多了些生機,路上的行人也不是那種搖搖晃晃,隨時都要倒下的模樣了。

  改建過的房屋和舊建築自然地融為了一體,鐘樓與祈禱堂改成的學校看起來也非常和諧。

  改造祈禱堂和神殿時,莉莉絲通過卡俄斯把拆下來的物品賣了出去,因為有神殿的光環,不少東西在拍賣會上拍出了好價錢。女巫們用這筆錢中的一部分購置了月經帶,分給通恩的女性。

  女巫們設置了三、四個領取點,但來領取的人寥寥,少數來領取月經帶的人也像做了什麼虧心事一般,甚至還有人蒙上了臉。

  人們的觀念一時難以改變,塞赫美特曾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在學校開了一堂生理教育課,然而那堂課無人問津,還傳出了不少奇怪的謠言。塞赫美特後來開玩笑說如果不是因為通恩現在被女巫統治,她可能已經被拉上火刑架了。

  直到有一天,一群中年女性,成群結隊地來到了一個領取點,一起領取月經帶。

  結伴領取月經帶是為了消除羞恥和增加勇氣,但人數多了更容易吸引視線,不少人露出嫌棄的表情,對她們繞道而行。

  也許是為了反抗那些視線和繞道的行為,一個女人高聲道:“天哪,看看這裡,這是什麼?是免費的月經帶,怎麼會有這種好東西!”

  這個發言使得不少人對他們側目而視。

  女人們卻覺得爽快,她們故意拔高了聲音:“哇哦!是月經帶!看看這柔軟的布料,也太棒了吧!”

  “免費的東西誰不喜歡?不拿的才是傻瓜!”

  “我可太喜歡這個月經帶了,下次來月經的時候,我要把它放到我的□□!”

  女人們越說越高興,越說越大聲,每個人都笑了起來。

  與她們的快樂相反,周圍不少人的臉色越來越差,看她們的眼神也像是在看什麼髒東西。

  一個老年男人氣憤地敲著他的柺杖:“看看這些無恥的娘們!她們竟然拿著那麼骯髒的東西,說著那麼不知廉恥的話!”

  “仔細看看,老安德烈,”一個女人對他揮舞月經帶,“這可是新的呢!”

  女人們大笑起來。

  “你……”老男人漲紅了臉,揮著柺杖罵道,“你別以為我不知道那髒東西是用來接你們的穢物的!你們這群連穢物都控制不住的骯髒傢伙!”

  女人們的笑聲停了一瞬,隨即,她們中的某人更大聲地喊道:“嘿,老安德烈,你要是不知道你是從哪兒來,就去地下問問你的接生婆,看你是不是和‘穢物’同一出口排出來的老穢物!”

  女人們再次鬨笑,老男人罵了句“瘋婆娘”便落荒而逃。

  這次事件伴隨著“瘋婆娘”的稱呼廣泛流傳,人們以為“瘋婆娘們”會遭到輿論的攻擊,卻沒想到女巫們聽說這件事以後,哈哈大笑,並對這些中年女性做了評價--“太酷了!”

  這個評價扭轉了原本糟糕的輿論。

  那之後,去領月經帶的女人越來越多,再也沒有人蒙上臉。

  莉莉絲為了月經帶的派發,想了許多方案,沒想到最後會以這種意外的方式解決。

  狄賴拉著莉莉絲的手,哼著歌兒,搖頭晃腦地往前走。

  “你在哼什麼歌?”莉莉絲問。

  “我也不知道,上次跨年祭典時,一個叫阿奧伊德的歌手唱的。”狄賴說,“她的歌聲太好聽了,我一下就記住了……莉莉絲,這些人要去哪兒?”

  這是一條小路,路上本來人就不多,僅有的一些人還在往同一個方向走。

  “她們是去開會的吧。”莉莉絲笑道,“走,我們也去看看。”

  狄賴的臉垮了下來:“哦,你這個工作狂。”

  “我們偷偷地看,看一會兒就走。”莉莉絲在唇邊豎起手指,“隱藏身份,誰都不告訴!”

  這種說法像是在做什麼潛入行動,狄賴精神起來,迫不及待地跟在莉莉絲身邊。

  赫卡特在通恩待了一個冬天,在這段時間她一直住在苔絲的旅館,帶著伊里斯,幫助通恩恢復商業,還建立了商會。

  春天之後,赫卡特打算離開通恩,去各地處理卡俄斯的業務,在離開之前,赫卡特和其他女巫們召開了許多次會議,她們邀請通恩的各行各業的代表溝通,諮詢大家的商品和需求,看能否開展更多的貿易。

  這次會議也是如此。

  莉莉絲和狄賴走到了開會的地點。

  商會門前,圍了許多人,前排傳來吵鬧的聲音,狄賴起了好奇心,馬上拉著莉莉絲看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