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子爭先 作品

第九十五章 朱門燈火寒家月(二)(5k)

賈詡所居的宅子裡,劉備搖頭失笑。

“賈君何出此言?仁者愛人信人。古人良言,何以非之?若身側之人尚且不信,孤身一人又能做成何事?赳赳匹夫,獨行天下,取死之道。”劉備反問一句。

“仁者愛人不假,只是愛人者未必便是仁人。”

賈詡捻著袖口,“昔年宋襄公重義守諾,扶持桓公之幼子。與鄭相決,楚人半渡而不擊之,以此而死。世人呼為仁義之至,然其又有取桓公而代之,脅盟友以祭天之舉。”

“劉君,試問一身多面,宋襄公可稱仁義乎?”

劉備沉默片刻,“若宋襄公無其仁,宋何以連小國而成橫強,對峙於強楚?由此看來,賈君之言並無道理。”

“劉君是真的不明白,還是與詡故作湖塗。”賈詡目光灼灼,“無論劉君是其中何者。劉君數顧於詡,詡不可不出一言為君謀之。”

“劉君,所謂仁義真心,只可用為器,攜之於身即可。君子藏器於身,待時而動。昔年宋襄公數讓兄帝位,由此成名,其後觀其所為,心中豈無割據一方與天下爭衡之心?不過以此邀仁義之名罷了。”

劉備默然無言。

“劉君既然是因段公所言而來,詡也知劉君來意。只是若劉君真是那般仁義無雙之人,只怕詡與劉君非是路之人。”

劉備依舊是沉默不語。

“不妨再與劉君言說一事。劉君可知我守門之人為何要用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再者,我這殘破院落,其實本無須尋人來看守門戶的。畢竟就算強梁入室,也是無物可搶。”賈詡笑問道。

正在出神的劉備聞言一愣,“莫非賈君不是憐其孤苦?”

“自然不是,我用他有兩個緣由。”賈詡抬起一手,“其一,此人年老體弱,獨居里中而孤苦無依。我若用他,旁人自然會如劉君一般,以為我是憐憫其孤苦,由此高看某一眼。”

“其二,詡為涼州人,客居異地,又是一弱質文人,殺雞尚且不可,若要於此安穩得活,自然要另闢他途。此人本就是雒陽人,用他,自然能幫我省下不少不必要的麻煩。”

“所以劉君啊,詡所謂的仁義為器,若是用的好了,也是可對雙方都有好處的。”賈詡笑道。

劉備忽然道:“當初任用此人,賈君莫非真的無半點惻隱之心?”

此問猝不及防,賈詡一愣,笑道“不曾有。”

劉備笑著搖了搖頭,方才賈詡連番質問,倒真是讓他有些失神。

只是如今他回過神來,才忽然想起,賈詡本該就是這般人。

不然後來何以有文和亂武,禍亂天下?

“賈君雖言之鑿鑿,可在備看來,這世上誰人無惻隱之心,或多或少而已。賈君方才稍有遲疑,便是明證。”

賈詡一笑,“即便如劉君所言又如何?些許憐憫之心,於詡心中,不過是閃過一念而已。於我做決斷無半點干係。”

劉備點了點頭,再次笑道:“若是如賈君所言,你我非是同路之人,賈君何苦於與備言說這些,直接避而不見,或是將備趕走就是了。如今賈君與我相見,又教備道理。賈君,可欲與備同行?”

重新將雙手收入袖中的賈詡詫異的看了劉備一眼,顯然這個如今在雒陽城中聲名鵲起的劉家雛虎,比他想的要聰明上不少。

只是他卻並未直接回答劉備此問,而是顧左右而言他,“劉君來時路上,所見應當不少,以為這城北相較他地如何?”

“雜亂破舊,莫說雒陽名都,便是連邊地涿郡也是不如。”劉備如實而答。

“不錯,草履蔽衣,食不果腹,此地之人如何可稱雒陽人?偏偏他們又是雒陽人。”

“明知城內便是安樂鄉,入城之後便是人人稱羨的城中人,即便是去到城東城西也要好過在這城北,可此地之人依舊留在此處,劉君可知何故如此?莫非是他們真的安土重遷,不願離開此地去過安穩日子不成?”

劉備沉默片刻,“此地以北多農田。”

“劉君果然是聰明人。”賈詡笑道,“既有農田,那總是要有人來耕作的,雒陽城中的豪閥世家子自然做不得這般事。再說,即便他們想要裝裝樣子,只怕也是不辨五穀。而這便是問題所在。”

“既然他們做不得,那總要有人來做。事情自然就落到了城北這群莊稼漢身上。”

賈詡一笑,臉上帶著些說不出的嘲諷之色,“自秦時便是重農抑商。以商人為賤業,可商人自來坐收金銀,披金帶玉,寶馬香車。美人名酒,錦衣玉食。”

“尊農為本業,可莫說這北城農夫,便是天下農夫,多是早出晚歸,寒衣無食,一日三餐尚不可得。即便如此,還要多謝朝廷徵稅之時,給他們剩下了些口糧。”

“劉君,世事豈不可笑?”

劉備點了點頭,想起些上輩子的陳年舊事,“確是可笑,只是世上事歷來如此,有時投個好胎,便是這一輩子最大的運道。”

“想來劉君也知我來自涼州武威。”賈詡笑道,“我知劉君是出自幽州涿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