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七百零二章 數座天下第十一

    那女子在風雪茫茫之中現身,身姿消瘦,天地雪白,便襯托得肌膚微黑的她愈發黑了。

    她的髮髻盤成一個俏皮可愛的丸子頭,露出高高的額頭,沒有任何珠釵髮飾。

    瞧著歲數不大的年輕女子站定,離著那撥驚疑不定的遊獵之人約莫十數丈,她掏出一張來自獅子峰庫藏的皚皚洲北方堪輿圖,打量了幾眼,距離冰原最近的山上仙家,是皚皚洲北方地界一處名為幢幡道場的山頭,不是宗字頭仙家,比較與世無爭,山下城池則是雨工國霖灘府的投蜺城,她將堪輿圖重新收入袖中,先向眾人抱拳致禮,然後用醇正的皚皚洲一洲大雅言開口問道:“敢問這兒離著投蜺城還有多少距離?”

    一位老修士戰戰兢兢起身後,試探性問道:“前輩可是柳大宗師?”

    這是最好的情況,最壞的情況,則是對方其實由大妖幻化人形,故意逗弄他們這撥板上釘釘的盤中餐。

    廣袤冰原之上,有四頭大妖,各據一方,最南邊一頭大妖,自號細柳,偶爾騎乘一頭雪白獅子,巡狩轄境,傳聞喜好以俊美男子的姿容現世,十餘年前與有沒有事就來此“掙點脂粉錢、攢些嫁妝本”的柳大宗師,有過一場搏命廝殺,當時遠在雨工國投蜺城,都能夠感受到那場驚天動地的戰場異象,在那之後,柳大宗師雖然受傷慘重,但是因禍得福,以最強遠遊境打破瓶頸,成功躋身九境,大妖細柳好似同樣受傷不輕,開始閉關不出,所以這些年來此遊獵妖物的皚皚洲修士,趁著南境冰原妖物暫時失去靠山,成群結隊,絡繹不絕,大肆狩獵冰原南境的大小妖物,搜刮天材地寶。

    不過大妖細柳麾下有兩位得力干將,幫忙鎮守自家地界,一位是流竄北方的魔道修士,自號秋水道人,還有一頭大妖,老嫗面容,揹著一隻大麻袋,見著了修士就笑,口頭禪是那句“咱們細柳少爺的開胃菜又有著落了,得謝謝諸位”。

    只是雙方都不常見,如果不小心撞見了,那就只能寄希望於下輩子投個好胎。

    其實冰原南境,原先還有一頭蠻橫無匹的大妖,只是被老修士嘴裡的那位柳大宗師給剝皮了。

    裴錢搖頭道:“不是。”

    對方的前輩稱呼,讓她有些不自在。但是身在異鄉,萍水相逢,人心叵測,裴錢就沒有自報名號。

    裴錢倒是知道對方所謂的柳大宗師,是何方神聖,九境武夫,女子,名為柳歲餘,皚皚洲財神爺劉氏的記名供奉,是皚皚洲最有希望成為第二位十境武夫的山巔境強者。先前在獅子峰練拳,李二前輩在閒暇時,大致說過皚皚洲的武道形勢和宗師姓名,皚皚洲武夫第一人,沛阿香,姓氏古怪,名字更古怪,綽號“雷公”,拳法剛猛,棲身之所,是一座名不見經傳的尋常雷公廟。

    而柳歲餘就是他的三位嫡傳弟子之一。這位練拳與收徒都一等一的老武夫,在武學登頂路上,光是為了“阿香”這麼個名字,就不知打過多少場架,其中就與北俱蘆洲年紀最大的那位十境武夫王赴愬,雙方曾經約戰海上,緣由就是後者喜歡稱呼他為阿香妹子,逢人就說皚皚洲那個阿香妹子拳腳很爺們。

    傳聞王赴愬從海上返回北俱蘆洲之後,雖然傷痕累累,但是意氣風發,有山上好友詢問結果,王赴愬嗤笑不已,只撂下一句,一個皚皚洲娘們彈棉花的拳頭,能有幾斤重?那場十境武夫之爭的勝負,顯而易見。事實上沛阿香在那之後,確實就在雷公廟閉門謝客,至今已有數十年隱居不出。

    後來顧祐問拳猿啼山劍仙嵇嶽,雙雙身死,北俱蘆洲失去一位十境武夫,皚皚洲的山水邸報,比北俱蘆洲還要篇幅更多,幸災樂禍居多。

    那撥修士一個個惴惴不安,一時間都不敢靠近那位不知敵友的年輕女子。

    冰原大妖,幾乎一個比一個性情古怪,就說眼前女子,當真是湊巧路過,然後救下他們?真不是貓抓耗子一般的歹毒手腕?

    在皚皚洲冰原狩獵妖物,本就是把腦袋拴褲腰帶上的掙錢營生,還是褲腰帶不牢固的那種。所以只能講究一個人多勢眾,每一位趕赴冰原的遊獵之人,動身之前都會簽訂一份北嶽山盟的生死狀,還要明確撫卹金。當然若是無功而返,或是全軍覆沒,萬事皆休。

    一般最少三人結伴,陣師一人,負責設置陷阱,此人最為關鍵。純粹武夫或是兵家修士一人,最好同時身負一件防禦重器和一件攻伐重寶,負責誘使妖物進入陣法禁止之地,因為相較於其餘修道之人,最為體魄堅韌,既能自保,還可以拖住那些皮糙肉厚的妖物,不至於與妖物狹路相逢,一觸即潰,此外還必須得有一位精通水法的練氣士,能夠佔據天時地利,以術法配合前者擊殺妖物。

    若是帶頭人能夠攏起一支五人隊伍,往往會增添一位極具攻伐威勢的練氣士,靠著所謂的“一招鮮”,在圍剿當中對妖物給予致命一擊,然後可能會再加上一位藥家修士,能夠幫著同行持久作戰,如此一來,圍獵隊伍,進可攻退可守,哪怕冰原之行沒有收穫,至少也能夠保全性命,安然撤回投蜺城或是那座幢幡道場,從長計議。

    可哪怕結伴而行,還是意外極多。

    今天他們就出門沒翻黃曆,碰到了一頭金丹大妖。

    裴錢知道這些人的擔憂所在,也不願過多解釋,自己只需徑直南下,去那投蜺城暫作休整,他們的心中疑慮自然煙消雲散。

    無論是與李槐遊歷北俱蘆洲,還是如今獨自闖蕩皚皚洲,裴錢一心只在練拳,並不奢望自己能夠像師父那樣,一路結交豪傑知己,只要相逢投緣,可以不問姓名而飲酒。

    裴錢自認學不來,做不到。

    就像崔東山私底下所認為的那般,只要他的先生,她的師父,陳平安不在裴錢身邊,那麼昔年藕花福地之外的浩然天下,就還是南苑國京城的大街小巷,所有人,還是南苑國京城的那些人,對於裴錢來說,除了師父和落魄山,她腳下的江湖,一直沒什麼兩樣,以前如今將來,都很難改變這一點。

    裴錢突然停下腳步,將手中行山杖重重戳-入雪地,對他們說道:“你們先走,速速去往投蜺城,路上多加小心,危險還在。”

    然後裴錢皺起眉頭,瞥了眼那撥練氣士後方遠處。

    有些晚了。

    除了她身後一位看似腳步蹣跚實則長掠如飛的老嫗,揹著一隻大麻袋,肩頭晃盪,飄然而至,老嫗所過之路,風雪自行為老嫗讓道,然後停步在裴錢百餘步外,老嫗咳嗽不已,眯眼一線,沙啞笑道:“好個拳腳凌厲的小妮子,一路南下,竟然捨得不要所有妖丹,讓我們好找。你這種只為練拳不求錢財的純粹武夫,真是比那個姓柳的瘋婆娘更可恨啊。”

    這位老嫗之外,在那撥北遊狩獵之人的南下道路上,有個身披鶴氅涉雪而行的光腳道士,大聲吟誦著道門典籍《南華秋水篇》,道人手裡揣著好些梅花綻放的枝丫,讀書間隙,時不時捻下幾朵梅花放入嘴中大嚼,再伸手取雪,梅花和雪一併嚥下,每次咀嚼梅雪,身上便有流溢光彩從經脈透出骨骼,好一番金枝玉骨、修道有成的仙家氣象。

    一南一北,堵住去路。

    裴錢見那那老嫗和光腳道人暫時沒有動手的意思,便一步跨出,瞬間來到那老修士身旁,摘下竹箱,她與不斷聚攏過來的那撥修士提醒道:“你們只管結陣自保,可以的話,在性命無憂的前提下,幫我照看一下書箱。如果情況緊急,各自逃命就是。我儘量護著你們。”

    裴錢停頓片刻,補充了一句,“我會盡力而為。”

    既然老嫗和光腳道人是衝著自己來的,那麼裴錢就得多出幾拳了,為人為己都理當如此。行走江湖,道義當頭。

    先前她隨手擊殺那頭妖物,救下那撥修道之人,就真的只是隨手為之,既然心有餘力且足,就該出拳,不念回報。

    至於這方天地人心的善意惡意,與我裴錢練拳出拳,有何關係?沒有。

    裴錢在乎的,只是師父教誨,崔爺爺傳授拳法,兩事而已。

    老嫗再次瞥了眼那根被年輕女子留在原地的綠竹杖,先前凝神定睛望去,竟然無法完全看穿障眼法,只能依稀感知到那根竹杖絲絲縷縷的森寒之氣,

    這也是老嫗沒有著急動手的一個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