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四百九十八章 天地無拘束

    龐蘭溪見陳平安開始發呆,忍不住提醒道:“陳平安,別犯迷糊啊,一兩套廊填本在朝你招手呢,你怎麼就神遊萬里了?”

    陳平安道歉一聲,然後問道:“你是註定可以長壽的山上神仙,你那位杏子姑娘卻是山下的市井凡人,你有想過這一點嗎?尋常女子,四十歲便會有些白髮,甲子歲數,興許就已經是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嫗,到時候你讓那位杏子姑娘,如何面對一位可能還是少年風貌、或者至多才弱冠模樣的龐蘭溪?”

    龐蘭溪心一緊,喃喃道:“我可以故意順天時人和,不讓那容貌常駐,一樣變成白髮老翁的。”

    陳平安搖搖頭道:“你錯了又錯。”

    龐蘭溪抬起頭,一臉茫然。

    陳平安說道:“且不說到時候你龐蘭溪的老翁皮囊,依舊會神華內斂,光彩流轉,且不去說它。”

    陳平安稍作停頓,輕聲問道:“你有設身處地,為你那個心心念唸的杏子姑娘,好好想一想嗎?有些事情,你如何想,想得如何好,無論初衷如何善意,就當真一定是好的嗎?就一定是對的嗎?你有沒有想過,給予對方真正的善意,從來不是我、我們一廂情願的事情?”

    龐蘭溪欲言又止。

    陳平安緩緩道:“在壁畫城那邊,我當時與你們只是一個萍水相逢的過路客,她既然會讓你追出鋪子,提醒我要多加小心,這般心善,定然是一位值得你去喜歡的好姑娘,先前我在鋪子觀察你們二人,作為一個旁觀之人,我大致看得出來,杏子姑娘是心思細膩卻能夠心境寬闊之人,極其難得了,故而並不會因為你已是披麻宗山上餐霞飲露的神仙中人,她只是山腳下常年與錢打交道的商販,與你相處便會自慚形穢,她並未如此。你真的知道,這份心境,有多難得,有多好嗎?”

    陳平安搖頭道:“你不知道。”

    龐蘭溪怔怔無言,嘴唇微動。

    陳平安說道:“所以這些年,其實是她在照顧你的心境,希望你安心修行,在山上步步登高,如果我沒有猜錯,每次你難得下山去鋪子幫忙,你們分別之際,她一定不會當面流露出太多的戀戀不捨,你事後還會有些鬱悶,擔心她其實不像你喜歡她一樣喜歡你,對不對?”

    龐蘭溪有些眼眶發酸,緊緊抿起嘴唇。

    陳平安嘆了口氣,取出一壺酒,不是什麼仙釀,而是龍泉郡遠銷大驪京畿的那種家鄉米酒,陳平安輕輕喝上一口,“你從來不曾真正想過她的想法,卻一心覺得我自己該怎麼做,這樣,好嗎?”

    龐蘭溪搖頭,“不好,很不好。”

    “所以說,這次壁畫城神女圖沒了福緣,鋪子可能會開不下去,你只是覺得小事,因為對你龐蘭溪而言,自然是小事,一座市井鋪子,一年盈虧能多幾顆小暑錢嗎?我龐蘭溪一年光是從披麻宗祖師堂領取的神仙錢,又是多少?但是,你根本不清楚,一座恰好開在披麻宗山腳下的鋪子,對於一位市井少女而言,是多大的事情,沒了這份營生,哪怕只是搬去什麼奈何關集市,對於她來說,難道不是天崩地裂的大事嗎?”

    陳平安又喝了一口酒,嗓音輕柔醇厚,言語內容也如酒一般,緩緩道:“少女想法,大概總是要比同齡少年更長遠的,怎麼說呢,兩者區別,就像少年郎的想法,是走在一座山上,只看高處,少女的心思,卻是一條蜿蜒小河,彎彎曲曲,流向遠方。”

    龐蘭溪使勁皺著臉,不知是想起了什麼傷心的畫面,只是想一想,便讓這位原本無大憂、無遠慮的少年郎揪心不已,眼眶裡已經有些淚水打轉。

    陳平安看了他一眼,輕輕嘆息。

    可謂道心堅韌、看似生了一副鐵石心腸的宮柳島劉老成,不也曾在情之一字上,摔了個天大的跟頭。

    陳平安突然笑了起來,“怕什麼呢?如今既然知道了更多一些,那以後你就做得更好一些,為她多想一些。實在不行,覺得自己不擅長琢磨女兒家的心思,那我就教你一個最笨的法子,與她說心裡話,不用覺得不好意思,男人的面子,在外邊,爭取別丟一次,可在心儀女子那邊,無需處處事事時時強撐的。”

    龐蘭溪點了點頭,擦了把臉,燦爛笑道:“陳平安,你咋知道這麼多呢?”

    到底是修道之人,點破之後,如摘去障目一葉,龐蘭溪心境復歸澄澈。

    陳平安揚起手中的酒壺,晃了晃,“我走江湖,我喝酒啊。”

    龐蘭溪好奇問道:“酒真有那麼好喝?”

    陳平安不言語,只是喝酒。

    依舊耐心等待鬼蜮谷那邊的消息。

    其實有些事情,陳平安可以與少年說得更加清楚,只是一旦攤開了說那脈絡,就有可能涉及到了大道,這是山上修士的大忌諱,陳平安不會越過這座雷池。

    再者,少年少女情愛懵懂,迷迷糊糊的,反而是一種美好,何必敲碎了細說太多。

    龐蘭溪告辭離去,說最少兩套硬黃本神女圖,沒跑了,只管等他好消息便是。

    陳平安在龐蘭溪即將走出院門那邊的時候,突然喊住少年,笑道:“對了,你記住一點,我與你說的這些話,如果真覺得有道理,去做的時候,你還是要多想一想,未必是聽著不錯的道理,就一定適合你。”

    龐蘭溪擺擺手,笑道:“我又不是真的蠢笨不堪,放心吧,我會自個兒琢磨的!”

    陳平安便起身繞著石桌,練習六步走樁。

    這一天暮色中,陳平安停下拳樁,轉頭望去。

    先前骸骨灘出現白骨法相與金甲神祇的那個方向,有一道身影御風而來,當一位地仙不刻意收斂聲勢,御風遠遊之際,往往雷聲震動,動靜極大。只是躋身上五境後,與天地“合道”,便能夠悄無聲息,甚至連氣機漣漪都近乎沒有。那道往木衣山直奔而來的身影,應該是宗主竺泉,玉璞境,結果還是惹出這麼大的動靜,要麼是故意示威,震懾某些潛伏在骸骨灘、蠢蠢欲動的勢力,要麼是在鬼蜮谷,這位披麻宗宗主已經身受重創,導致境界不穩。

    那道身影掠入木衣山上後,一個驟然急停,然後如一枝箭矢激射這座半山腰府邸。

    小院之內,罡風絮亂,吹拂得陳平安兩袖作響。

    正是那位在青廬鎮結茅修行的竺泉。

    陳平安抱拳道:“謝過竺宗主。”

    竺泉擺擺手,坐在石桌旁,瞧見了桌上的酒壺,招招手道:“真有誠意,就趕緊請我喝一壺酒解解饞。”

    陳平安坐在對面,取出一壺米酒,“只是家鄉米酒,不是山上仙釀。”

    竺泉揭開泥封,仰頭痛飲一大口,抹了把嘴後,“是淡了些,不過好歹是酒不是水。”

    她瞥了眼安靜坐在對面的年輕人,問道:“你與蒲骨頭相熟?你先前在鬼蜮谷的遊歷過程,哪怕是跟楊凝性一起橫衝直撞,我都不曾去看,不曉得你到底是多大的能耐,可以讓蒲骨頭為你出劍。”

    陳平安搖頭道:“不熟。準確說來,還有點過節。在烏鴉嶺那邊,我與膚膩城女鬼起了衝突,是蒲禳攔阻我追殺範雲蘿。後來蒲禳又主動現身找了我一次,我見他青衫仗劍,便問他為何不覬覦我背後的長劍。”

    竺泉說著這米酒寡淡,可沒少喝,很快就見了底,將酒壺重重拍在桌上,問道:“那蒲骨頭是咋個說法?”

    陳平安笑而不言。

    竺泉哎呦一聲,這倆還真是一路貨色?

    咋的,穿了青衫,都用那劍,然後就了不起啊?

    不過竺泉瞥了眼酒壺,算了,都喝了人家的酒,還是要客氣些,再說了,任何一位外鄉男子,有那姜尚真狗屎在前,在竺泉眼中,都是花兒一般的大好男兒。何況眼前這個年輕人,先前以“大驪披雲山陳平安”作為開門見山的言語,那樁買賣,竺泉還是相當中意的,披雲山,竺泉自然聽說過,甚至那位大驪北嶽神祇魏檗,她都聽過好幾回了,沒法子,披麻宗在別洲的財路,就指望著那條跨洲渡船了。而且這個自稱陳平安的第二句話,她也信,年輕人說那牛角山渡口,他佔了一半,所以往後五百年披麻宗渡船的所有靠岸停泊,不用開銷一顆雪花錢,竺泉覺得這筆老孃我反正不用花一顆銅板的長久買賣,絕對做得!這要傳出去,誰還敢說她這個宗主是個敗家娘們?

    可竺泉還是有些氣悶,眼前這傢伙太像那自己的死對頭蒲骨頭了,笑道:“其實你是多此一舉了,先前你找到我,根本無需給出條件來,只要是針對北邊的,別說是京觀城,便是任何一個我不順眼的骨頭架子,我都會出手攔阻,你這會兒心疼不心疼?是不是小心肝兒顫悠悠了?”

    陳平安微笑道:“竺宗主豪氣仗義,這是披麻宗的大宗風範,可我一個客人,一個晚輩,不能不會做人,該有的禮數,還是要有的。”

    竺泉揉了揉下巴,“話是好話,可我咋就聽著不順耳呢。”

    陳平安又取出一壺酒。

    竺泉點頭笑道:“話是不順耳,卻瞧你順眼多了。”

    陳平安則拿起先前那壺尚未喝完的米酒,緩緩而飲。

    竺泉瞥了眼年輕人那磨磨唧唧的喝酒路數,搖搖頭,就又不順眼了。

    “不用再拿酒出來了。”

    竺泉喝完第二壺酒,將空酒壺放在桌上,“蒲骨頭這次是真惹惱了京觀城,接下來不會太好受。只不過這傢伙,反正從來不在意這些。高承也煩他,打吧,不出全力還不行,可往死裡打,倒也能真的打死蒲骨頭,但是京觀城就要傷一些元氣,不打又不行,畢竟高承這次是丟光了面子,先是殺你不成,還給姜狗賊那張破網拽住了半天,等到高承退回鬼蜮谷,你猜如何,又不捨得將那全是雪花錢的破網扯個稀巴爛,只能捏著鼻子收起來,哈哈,高承在骸骨灘成名之前,興許做慣了這類勤儉持家的勾當,成名之後,不曾想還有這一天!姜尚真這爛蛆黑心大色胚,竟然這輩子還能做一件好事。”

    竺泉覺得大快人心,大笑不已,便自然而然一伸手。

    陳平安心中嘆了口氣,取出第三壺米酒放在桌上。

    竺泉開始喝酒,約莫是覺得再跟人討要酒喝,就說不過去了,也開始小口喝酒,省著點喝。

    果然是那位京觀城城主。

    鬼蜮谷最強大的英靈。

    先前陳平安決意要逃離鬼蜮谷之際,也有一番猜測,將北方所有《放心集》記錄在冊的元嬰鬼物,都仔細篩選了一遍,京觀城高承,自然也有想到,但是覺得可能性不大,因為就像白籠城蒲禳,或是桃林那邊過門而不入的大圓月寺、小玄都觀兩位高人,境界越高,眼界越高,陳平安在黑河之畔說出的那句“證得此果、當有此心”,其實適用範圍不窄,當然野修除外,再就是世間多意外,沒有什麼必然之事。所以陳平安哪怕覺得楊凝性所謂的北方窺探,京觀城高承可能性最小,陳平安恰恰是一個習慣往最壞處設想的人,就直接將高承視為假想敵!

    不然陳平安都已經置身於青廬鎮,披麻宗宗主竺泉就在幾步路的地方結茅修行,還需要花費兩張金色材質的縮地符,破開天幕離開鬼蜮谷?並且在這之

    前,他就開始認定青廬鎮藏有京觀城的眼線,還故意多走了一趟銅臭城。這個自救之局,從拋給銅臭城守城校尉鬼將那顆小暑錢,就已經真正開始悄然運轉了。

    其實在陳平安內心深處,已經勉強找出了一條伏線,一條脈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