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三百五十九章 言念陳平安

    魏羨趴在欄杆上,“都是不嫌棄我的模樣,她也好看不到哪裡去,就是那時候我家裡窮,一心想著以後掙著了大錢就娶她,後來世道亂,她死了,我沒死。”

    裴錢站起身,拍了拍魏羨胳膊,“行啦,都是過去的事了,你想啊,這都過去多少年了,你還念著她呢,可不就算是她還活著嗎?不錯啦,說不定當年娶了她,越看越煩哩,你肯定也當不成皇帝老爺了。”

    魏羨點了點頭,“是這個理兒。當年我身邊就沒誰能夠講明白,那麼多當官的,讀書全讀狗肚子裡去了。”

    裴錢笑嘻嘻問道:“老魏,你覺得我能當多大的官兒?”

    魏羨說道:“娘們兒當不了官。你這樣子,長大了估計也是個醜姑娘,即便進了宮,一輩子也見不著皇帝的。”

    裴錢一腳踹在魏羨腿上,怒氣衝衝道:“老魏,你咋是個老流氓呢?!”

    魏羨呵呵笑著。

    這位藕花福地萬人敵,最近心裡頭難得有些小小的芥蒂,也沒了。

    其實也不能怪陳平安噁心人,還是他魏羨自己嘴賤,好死不死問了陳平安關於南苑國後世的歷史,尤其是史書對他魏羨的評價。

    陳平安當初察覺到南苑國不對勁後,就翻閱許多正統史書和稗官野史,關於開國皇帝魏羨,自然翻到不少,其中就有種種魏羨誕生時的祥瑞和傳奇,比如說魏羨父親有次去田地裡勞作,見到妻子仰臥在道路上,有白龍盤踞其上,然後就懷上了魏羨……

    魏羨在那次閒聊之後,就再沒跟陳平安說過話。

    裴錢這個唯恐天下不亂的,當時就笑得捧著肚子滿地打滾。

    這段時間就經常拿這個噁心他,比如她走山路的時候故意挺起大肚子,然後在魏羨身邊打轉,還他孃的哎呦哎呦的。

    最後是給陳平安扯得耳朵生疼,外加一頓結結實實的板栗,裴錢才消停了,還跑來跟魏羨道了歉,背對著陳平安的時候,其實在擠眉弄眼呢。

    魏羨不至於跟這丫頭置氣,可總歸開心不起來。

    裴錢抬頭看著魏羨的側臉,突然說道:“老魏,對不起啊,以後我不笑話你了。”

    魏羨咧咧嘴,“麼的事。其實這算什麼,還有好些事情,南苑國的史官是沒膽子寫……”

    裴錢小聲道:“比如?你給我說道說道,咱倆小聲些說。”

    魏羨輕聲道:“多了去,比如那會兒我在鄉里綽號鼠八,家裡窮,就偷雞摸狗,後來還幹過剪徑草寇、販賣私鹽的好些腌臢勾當,至於我孃親,可沒被什麼白龍趴在身上過,倒是我親眼看過她偷漢子,只是我沒吱聲,那漢子人不錯,比我爹做人多了,後來為了救我,那漢子堵在巷子裡,給匪人把整個後背砍爛了,還喊著讓我快跑,我能怎樣,跑唄,反正到最後,我也沒能找到殺他的兇手。”

    裴錢一邊嘆著氣,一邊轉身走向陳平安那邊,驟然快跑,哈哈大笑道:“魏羨他孃親……”

    陳平安轉頭望向一臉歡天喜地、正要揭人傷疤的裴錢,怒道:“閉嘴!回去道歉!”

    裴錢嚇得噤若寒蟬,眼眶一紅,立即跑回觀景臺,正要開口跟魏羨道歉,魏羨卻笑著拍了拍她小腦袋,“行啦,哭啥,屁大事兒。下次換你請我吃串糖人。”

    裴錢趕忙答應下來,可仍是戰戰兢兢,怯生生瞥了眼屋子裡的陳平安,完蛋,是真生氣了。

    她趕忙抱住魏羨大腿,哽咽道:“等會兒我爹要把我丟下船,你一定要抓住我。”

    魏羨無可奈何,轉頭望向屋子那邊,笑道:“真沒事。”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點頭。

    只是站起身,對裴錢說道:“過來。”

    帶著裴錢到了隔壁書房,裴錢趕緊麻溜兒關上門,這才耷拉著腦袋,認錯絕不還口、捱打絕不還手的可憐模樣。

    陳平安沉聲道:“老魏是不是你朋友?!”

    裴錢想了想,不敢撒謊,老老實實回答:“半個。”

    裴錢匆忙補充了一句,“半個已經很多了,小白還沒有半個呢,就老魏有。”

    陳平安問道:“關於朋友,那兩本書上怎麼說的?”

    裴錢不假思索就說道:“友直,友諒,友多聞,益矣。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則止,勿自辱。日三省乎己,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君子待人以誠……”

    裴錢竹筒倒豆子,說了一大通。

    陳平安問道:“那你做到了哪一句?”

    裴錢低著頭,小聲嘀咕道:“書上說的,又不是你說的。”

    陳平安氣得不行。

    裴錢輕聲道:“我知道錯了,除了不該笑話老魏,還有老魏待我以誠,我也應該以誠待之。”

    陳平安這才臉色稍稍好轉,黑著臉道:“拿上書,去觀景臺大聲讀書。”

    裴錢問道:“我會背了,不拿書行不行?”

    一見陳平安又要生氣,裴錢立即轉身就跑,說要拿書的,不然誠意不夠,愧對寫書的聖賢。

    陳平安嘆了口氣。

    又想起了泥瓶巷的顧璨那個小鼻涕蟲。

    都不是讓人省心的傢伙。

    觀景臺上,裴錢雙手高高拿著書,不用翻書頁,就開始大聲朗誦起來,假裝翻書頁的時候,轉頭滿臉得意,對魏羨輕聲笑道:“老魏,我爹覺得我這次認錯的話,說得對哦。”

    魏羨伸出大拇指,以示嘉獎。

    裴錢搖頭晃腦。

    結果腦袋上給人一板慄砸下去。

    裴錢頭都不敢轉,哭喊道:“我不敢了,我錯了,真的不敢了……”

    朱斂嗯了一聲,負手轉頭而走,“好的,孺子可教,還有救。”

    裴錢猛然轉頭,正要跟這隻老王八拼命,結果剛好看到陳平安走出書房,立即憋下這口惡氣,乖乖轉頭,繼續背書。

    最後裴錢還留在觀景臺背書,隋右邊早已離去,魏羨和朱斂也分別離開。

    於是只剩下盧白象還坐在桌旁,與陳平安相對而坐。

    盧白象笑問道:“主公,你就不問我那句話的內容?”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倒了兩杯酒,遞給盧白象一杯,笑道:“想說就說,你不想說,我還能如何。”

    朱斂曾經以為陳平安之所以對盧白象刮目相看,是因為後者第一個說出了那句話,算是第一個投誠的“叛徒”。

    恰恰相反,盧白象至今未說,是畫卷四人中的最後一個。

    盧白象神色古怪,喝過了一杯酒,才說道:“我那句話,其實相比他們三個,應該是最沒有意義的,‘花錢如流水,開不開心’。”

    陳平安無奈道:“的確是那人的口氣。”

    盧白象問道:“以後能不能不喊主公?”

    陳平安搖頭道:“那可不行,聽著挺帶勁的。”

    盧白象怎麼都沒想到是這麼個答案,本以為陳平安極大可能會答應下來。

    陳平安哈哈笑道:“不用喊,開個玩笑。”

    盧白象緩緩起身,抱拳行禮,微笑道:“陳平安以國士待我,盧白象必以國士報之。”

    陳平安也只好跟著起身,“這話換成朱斂來說,我還習慣,你來說,不太適應。”

    盧白象笑著告辭離去。

    陳平安獨自坐在桌旁,過了許久,讀書聲不斷,說道:“回屋子。”

    裴錢就等這句話了,合上書本,歡快跑回屋子,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給自己倒了杯茶,嗓音沙啞道:“渴死我了。”

    陳平安問道:“真不記恨我?”

    “啊?”

    裴錢一臉茫然,神色並非作偽,“為啥咧?”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

    裴錢可憐兮兮道:“今天能不能不抄書啊,爬了那麼多階梯,可累了。”

    陳平安啪一下,貼了一張符籙在裴錢額頭,“這張寶塔鎮妖符,歸你了。”

    裴錢正要歡呼,陳平安已經說道:“回自己屋子抄書去。”

    裴錢一琢磨,自己賺大了啊,重新挎好包裹,手持行山杖,蹦蹦跳跳抄書去了。

    陳平安走到觀景臺。

    已經是第幾次乘坐仙家渡船了?

    ————

    隋右邊在自己屋子閉目養神,桌上放著那把越來越鋒芒的痴心劍,養劍這麼長時間後,隋右邊能夠清晰感受到一股劍意在劍鞘內遊走。

    劍意,而非劍氣。

    那晚大戰落幕後,她跟隨陳平安離開破廟。

    兩人有過一番對話。

    陳平安的言語,有些說得很不客氣。

    “當下兩顆金精銅錢,我可以不用你還,但是從今往後,魏羨朱斂和盧白象,他們三個,花了我的金精銅錢,還不還,待定,可是你必須還,不過什麼時候還,不講究,只是話我得先說清楚,醜話說在前頭,總好過到時候你跟我翻臉。”

    有些則說得很讓人懷疑。

    “你別覺得我沒資格與你說修行和劍道,我見過天底下劍術和劍意幾乎是最強的兩個劍修。我雖然練劍不久,但是我已經知道劍意和劍術,在這座天下的最高處在哪裡,一步步走去那邊就行了。”

    有些則說得玄乎。

    “修行一事,重在叩心關。你們四個,曾經都是藕花福地的天下第一人,自己有自己的道路要走,而且會走得格外堅定,比如你隋右邊,就一心想要劍術通神,越是志向高遠,你現在就越絕望。但是相信我,天無絕人之路!”

    最後隋右邊詢問陳平安為何唯獨她,必須要償還金精銅錢。

    那個傢伙,當時神色嚴肅,回答道:“我有個喜歡的姑娘,下次我去找她的時候,就要翻看我的家底,萬一對不上賬,還是因為其她女子,我怎麼跟她解釋?”

    ————

    劍氣長城,大戰告一段落。

    夜幕中,這座天下,雙月懸空。

    走馬道上,大小新舊兩座茅屋那邊,寧姚坐在茅屋正對著那處城牆上,膝蓋上疊放著壓裙刀和槐木劍,怔怔出神。

    那位名為陳清都的老大劍仙,來到寧姚身邊,盤腿坐下,“既然暫時空閒下來,那麼有件事就可以告訴你了。”

    寧姚疑惑轉頭。

    老人笑道:“那把長氣劍,我本來是想著將來哪天送給你的。”

    老人擺擺手,打斷寧姚的開口,“但是此次妖族攻勢,極其奇怪,我怕送你,反而是禍事。剛好陳平安要重建長生橋,我就讓他揹著長氣劍去桐葉洲找那座觀道觀,借劍之前,我私底下與他明言,背了長氣劍,好處一大把,可是壞處更大,要擔因果的,是寧姚與妖族之間的大因果。”

    陳清都微笑道:“那孩子……第一次流露出很不一樣的眼神和臉色,哪怕他與曹慈一戰,咱們就在旁邊看著他連輸三場,陳平安的眼神都不曾那麼明亮。真是讓人記憶深刻。”

    陳清都轉頭問道:“寧丫頭,你怎麼不生氣?不怪我多此一舉,讓他擔風險?”

    寧姚翹起嘴角,“生氣?我不生氣。我是寧姚!他是陳平安!”

    意氣風發。

    好像在說,我寧姚喜歡的傢伙,願意這麼做,她半點都不奇怪!

    陳清都跳下牆頭,走向茅屋,嘖嘖道:“大晚上的,還要挨這麼一劍,我也是自找苦吃。”

    寧姚雙手託著腮幫,開始想念他。

    她滿臉驕傲的笑意。

    哈,我的眼光怎麼就這麼好呢?

    她突然眉頭緊皺,想起泥瓶巷住宅有過一次對話,“啊?到最後還是我缺心眼?!”

    她站起身,收起了曾經借給他過的壓裙刀,以及跟他借來的槐木劍,然後學著那個笨蛋,開始出拳而走,自言自語道:“我寧姚一隻手,能打五百個大劍仙陳平安!”

    她停步轉身,望向那座蠻荒天下,雙臂環胸,神采飛揚,“就問你們怕不怕?!”

    ————

    老大劍仙陳清都啞然失笑,好嘛,真要有這麼一天,天底下誰敢不怕?

    ————

    當初在天闕峰渡口旁。

    姜尚真最後問了陳平安一個小問題。

    “為何要在乎那些青虎宮子弟的觀感?而且你那是……想給他們留個好印象?圖什麼?至於嗎?”

    姜尚真當然看得破障眼法,知道法袍金醴和養劍葫的不俗。

    但是真正讓姜尚真感到奇怪的物件,是陳平安別在髮髻間的那枚白玉簪子,普通材質。

    他稍稍留心,就發現了玉簪上篆刻有八個小篆。

    言念君子,溫其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