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二百五十二章 泥菩薩踩劍過河

    結果陳平安冒出一句,“其實我跟劉灞橋不是很熟,總共就見過兩次面。”

    孫嘉樹有點憋屈,“那劉灞橋在信上,說得跟你像是出生入死了一百回,是咋回事?信上都把你誇得天底下絕無僅有了,還揚言如果我敢不親自盛情款待,他就要跟我絕交,然後將我的綽號傳遍寶瓶洲。”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綽號是孫子?”

    孫嘉樹伸手扶住額頭,苦笑道:“這也能猜到?”

    陳平安笑道:“雖然才見過兩次,可劉灞橋的脾氣,我是知道的,最沒個正形。”

    孫嘉樹唏噓道:“我與苻南華這種關係,無非是白首如新的下場,你跟劉灞橋,有點一見如故的意思。”

    那名車伕遙遙出現在遠處,孫嘉樹回頭看了一眼,對陳平安說道:“我得馬上去內城孫府見一位客人,約好了的。灰塵藥鋪的事情,最晚天黑前,就會有人告訴你。再就是你既然跟苻南華有死仇,那麼近期你只要出門,就一定要先讓人跟我打招呼,我會讓人安排行程。如此一來,渡船遠遊,苻家吞寶鯨就可以先排除了,你乾脆就坐我家的山海龜去往倒懸山,二十天後準時出發。這段時間,你可以在我家祖宅這邊住著,想要任何東西,只要老龍城有,我就可以幫你送過來,你也別覺得不好意思,開口之前,你可以不斷告訴自己,‘那個孫子有錢很有錢,做朋友嘛,本就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先把福享了,以後並肩作戰,再把苦吃了,這才不虧’。”

    “好,我就不跟你客氣了。”

    陳平安笑著點頭,眨了眨眼睛,“這句話是劉灞橋說的吧?”

    孫嘉樹伸出大拇指,“難怪劉灞橋死皮賴臉要跟你當朋友,你懂他!”

    孫嘉樹告辭離去,跟隨那位陳平安看不出深淺的老車伕,漸行漸遠,乘坐馬車去往老龍城內城。

    於是獨自一人的陳平安,開始沿著河水練習六步走樁。

    平靜的河水,一望無垠的油菜花田,普普通通的泥路,如果不是沒有一座石拱橋和一座阮家劍鋪,陳平安幾乎都要以為自己是在家鄉。

    陳平安一路練拳走出去十餘里,再往前就是一座沿河而建的小村莊,有雞鳴犬吠,還有炊煙裊裊,陳平安停下練拳,環顧四周,身邊有一座橫跨河面的小木橋,這一刻,他沒來由覺得恍若隔世。

    陳平安正要轉身走回孫氏祖宅,發現對岸遠處的油菜田裡,走出一群穿著樸素的稚童孩子,大多是私塾蒙學的年幼歲數,還有一些個年紀更小的,掛著鼻涕更在後邊。有兩個大些的男孩,手持應該是家中長輩削出的木劍竹劍,樣式簡陋,只算有個劍的粗糙胚子而已,兩人好像是在比拼劍術,先後走在田埂上,對著油菜花就是一頓劈砍,還有瞎嚷嚷的呼喝聲,氣勢十足。

    可憐田壟油菜花給兩孩子砍得七零八落,很快後邊有個年幼孩子,驟然哭出聲,原來他一開始還挺樂呵,才發現這塊油菜花田地是他家的,這要是給爹孃曉得了,自己回到家還不得屁股開花?

    可是他又不敢阻攔那兩個年紀大的“劍客”,只好哭得撕心裂肺,好在很快有一名劍客就意識到不妙,掏出一塊自家烘烤而成的凍米糖片,再跟孩子叮囑了幾句,滿臉鼻涕眼淚的幼-童立即笑開了花,大搖大擺跟在兩名劍客身後,眼睜睜看著他們嗖嗖嗖出劍,厲害極了。想著等到自己大一些,有了力氣,也要跟做木匠的爹討要一把劍,把所有油菜花都給砍了去,那得多威風啊?鄰居家的翠花小丫頭,還能只喜歡跟村後頭的小秀才玩?到時候肯定天天粘著自己。

    陳平安看得直樂呵。

    這可不就是自己小時候的光景嗎?劉羨陽當年就最喜歡做這種討人嫌的事情,不光是拿木劍砍油菜花,還喜歡把一座座高高低低的田壟推倒,拿石子砸河水裡的鴨子,天天挨婦人罵,被人攆著揍,後來跟陳平安兩人都成了窯工,劉羨陽就做得少了,覺得沒意思,喜歡往山裡竄,抓蛇逮野雞。可是陳平安屁股後頭多出了一個顧璨,將劉羨陽的本事發揚光大,只是比起劉羨陽的大大方方做壞事,小小年紀的鼻涕蟲顧璨要機警太多了,幾乎從來不會被人發現,既有陳平安都佩服的恆心毅力,又有與年齡不符的早熟狡黠。

    大太陽底下,就為了釣上一條黃鱔,顧璨一個人能夠撅著屁股等上大半天。

    泥瓶巷每次到了吃飯的時候,都會響起顧璨他孃親扯開嗓門的呼喊聲。

    陳平安蹲在河邊,往水裡丟石子。

    孩子們浩浩蕩蕩從獨木橋那邊走來,一顆腦袋跟著一顆腦袋,跟一長串糖葫蘆似的。

    見著了陳平安這張陌生面孔,孩子們也不怕,只是多看了幾眼,就走向不遠處的村子,但是一名手持竹劍的孩子,一步三回頭,視線始終放在陳平安背後的劍匣上,最後按耐不住好奇心,轉身飛奔,來到陳平安身邊,以字正腔圓的寶瓶洲雅言問道:“難道你是一名劍客?”

    陳平安站起身,拍拍手掌,笑問道:“你也是?”

    孩子翻了個白眼,覺得這個問題好生幼稚,沒好氣道:“我還差一本絕世秘籍呢。”

    陳平安憋住笑意,點頭道:“我也是。”

    孩子低頭看了眼手中的竹劍,再抬頭瞅瞅那個傢伙身後木匣裡的劍柄,問道:“能給我看一看你的劍嗎?”

    陳平安搖頭道:“不行。”

    這個大孩子扯了扯嘴角,瞄了一眼陳平安腰間的硃紅色酒葫蘆,“你這人忒小氣,根本不像是行走江湖的劍客。我看你的酒壺裡肯定不是裝著酒,而是水,做樣子騙人呢。”

    陳平安問道:“那你見過真正的劍客?”

    孩子使勁點頭。

    後邊有位臉蛋紅撲撲的小姑娘怯生生道:“咱們最遠只去過幾十里外的集市,見不著劍客的。”

    很快有個實誠孩子附和道:“學塾先生跟我們說過一些劍客的詩詞,集市上會賣一些很貴的小人書,上邊畫了許多江湖大俠,其中劍客是最厲害的,所有壞人都打不過他們。”

    那個承認見過真正劍客的孩子,回頭瞪了一眼,身後兩孩子立即閉嘴不言。

    另外那個手持木劍的稍大孩子,虎頭虎腦的,對著陳平安問道:“你的劍術有多厲害?”

    這個問題還真把陳平安難倒了。

    陳平安只好說道:“我親眼見過很厲害的劍客,不是你們的小人書上畫的。”

    竹劍孩子冷笑不已。

    手持木劍的憨直孩子卻信了七八分,追問道:“那你跟那些大俠學到劍術沒?如果你能耍一耍劍術,我就相信你是真的劍客。如果可以的話,到時候你收我為徒?我想跟你學劍術,不是砍油菜花的那種,比如你一劍下去,能夠把咱們村子那座橋砍斷,我現在就可以跟你拜師學藝!”

    陳平安忍俊不禁。

    就自己這劍術,還跟自己拜師學藝?

    陳平安並不清楚,孫氏祖宅這方圓百里鄉土人情,是老龍城著名的一處世外桃源,雖然在此世代居住的百姓,多是性情質樸的尋常村民,可暗中也有多位高人坐鎮,幫助孫家盯著這一方祖宅風水,不受外人破壞。只不過山上山下,看似天壤之別,實則也有一些情況,是神仙在前人不知罷了。除了孫家祖宅的兩位老人,還有一位在山上結茅隱居的樵夫,以及一位在此開枝散葉、子孫滿堂的老人,都是真正的大修士,三金丹一元嬰,既有不理俗事的孫氏偏支老祖,也有來此避難隱居的世外高人,當然也有人是被孫家重金聘請,財帛動人心,神仙也難免,畢竟每年收錢,收的都是穀雨錢。

    四位大練氣士此刻齊聚在樵夫茅舍之前,因為是陣眼之一,所以貌似青壯男子的樵夫隨手一揮,山風水霧瀰漫,匯聚成一幅畫卷,眾人視野始終追隨著那位沿河練拳的背劍少年,四人開始打賭此人境界,有人說既然是孫嘉樹的朋友,是一位天賦異稟的劍修,一身拳意只是偽裝,必然是一位年紀輕輕的洞府境劍修,有人反駁,說未必躋身中五境。其餘兩人則是爭執少年到底是武夫四境還是五境,其中一個說少年這是底子打得極好的第四境,而不是尋常的武夫第五境,少年除了自身天資極佳,還必然是自幼就有高人相助,是藥罐子裡泡大的頂尖豪閥子弟,說不定就出身於某個富可敵國的千年世家。

    四位神仙雖然各執一端,爭得面紅耳赤,倒也其樂融融。

    ————

    內城那間小藥鋪,那個不太正經的漢子又蹲著板凳來到巷子口,只是今天沒帶著瓜子,而是一本鋪子裡不知哪個娘們買來的雜書,上邊寫了許多虛頭巴腦的故事,多是儒道兩家的聖人事蹟和教誨,寫得是雙腳離地十萬八千里的大道理,漢子以往哪裡會看這個,只是在巷口蹲了這麼久,始終沒有女子願意搭訕他,讓漢子覺得可能是自己少了點書卷氣的緣故,手裡拿本書翻一翻,說不定會有意外之喜。

    酷暑時分,女子衣衫穿得就清涼許多了,漢子坐在小樹蔭下,裝模作樣看書,眼角餘光實則一直如汗水黏糊在女子的面容身段上,其中一位身姿妖嬈的成熟婦人,看得漢子魂魄都給勾走,默默唸叨著屁股寬過肩,快活似神仙。

    只可惜漢子發現自己拿了本書當讀書人,也沒有女子樂意正眼瞧他。

    除了某位女子,又來了,水桶腰,麻子臉,臉盤子比漢子的屁股還大,漢子哭喪著臉,終於開始認真翻書,那位家住附近的年輕女子,來來回回走了好幾趟,腰肢那不是擰轉,而是晃盪,漢子始終裝瞎子,後來女子實在扛不住毒辣日頭,念念不捨地看了眼她一眼相中的情郎,便心滿意足地回家去了。

    漢子翻書極快,最後停留在一頁書上,記載了一位以“子”作為後綴的道教大聖人,通過講述一個有關“虛舟”的故事,用以闡述大道至理。是說有人乘坐小舟在河流中,有小舟相對而來,那人三次呼喝提醒,仍是撞上,那人便破口大罵,最後發現舟上根本無人,便哈哈大笑起來。

    在最後,當然會有聖人的金玉良言,流傳後人,那位聖人說“獨往獨來,是謂獨有。獨有之人,是謂至貴。”

    聖人又說:“唯至人能在世如遊虛空,可不避人。”

    漢子沒覺得這是在胡說八道,甚至他能跟理解其中真義,只是哪怕理解這些大而無當的道理,對他來說毫無裨益。

    因為他與那位道家聖人,不是同道。

    哪怕是那位教書先生的學塾,他都去偷偷旁聽過很多次,一樣是道理全懂,哪怕是一些個艱深晦澀處,他都頗有感悟,可對於自身修為則毫無用處。

    但是讓他最不理解的事情,是同樣在小地方修行的師兄,那個傢伙成天做著鄉野村夫的粗鄙事

    情,卻能夠境界一路攀升,去了趟大隋皇宮,那傢伙如今甚至都已經成為十境武夫了。一年到頭喜歡罵自己的師父,還會經常說那個師兄悟性好。

    他倒不會因此就記恨師父或者師兄,只是想不通,所以這麼多年一直活得很窩囊,甚至連想要證明給師父看的心氣,都沒有,所以愈發憋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