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七章 碗水

    他突然閉上嘴巴,有些驚訝,片刻後,孩子的臉色已經從震驚變成茫然,再然後,孩子開始恐懼,猛然回過神,一下子跳下井口,往自己家逃去。

    原來,老人用那隻白碗倒入水井的分量,早就一大水缸都不止了。

    可是一直有水從白碗向外倒出。

    孩子覺得自己肯定是白天見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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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羨陽隨手從路邊折了一根剛抽芽的樹枝,開始練劍,整個人跟滾動的車軲轆似的,癲狂旋轉,根本不心疼腳上那雙新靴子,小路上揚起無數塵土。

    高大少年出了小鎮,一路由北向南走,只要走過宋大人出錢建造的廊橋,再走三四里路,就到了阮家父女開辦的那座鐵匠鋪,劉羨陽其實一向心高氣傲,但是阮師傅只用一句話,就讓少年佩服得五體投地,“我們來這裡,只為開爐鑄劍。”

    鑄劍好啊,劉羨陽一想到自己將來就能有一把真劍,就忍不住興奮起來,丟了樹枝,開始邊跑邊喊,鬼哭狼嚎。

    劉羨陽想著阮師傅私下傳授的那幾個拳架子,就開始練習起來,倒也有模有樣,虎虎生風。

    少年與廊橋越來越近。

    廊橋北端的臺階上,坐著四個人,姿態婀娜的豐腴美婦,懷裡抱著一個大紅袍子的男孩,他高高揚起下巴,像是一場剛剛獲得大捷的將軍,臺階那一頭,坐著個滿頭霜雪的高大老人身邊,老人正在小聲安慰一位氣鼓鼓的小女孩,她粉雕玉琢,宛如世上最精巧的瓷娃娃,她的稚嫩肌膚在陽光照耀下,晶瑩剔透,以至於能夠清晰看到皮膚下的一條條青筋脈絡。

    兩個孩子剛剛吵完架,小女孩泫然欲泣,小男孩愈發得意,

    老人身材魁梧,如同一座小山,旁邊的婦人投來一個致歉的眼神,威嚴老人對此視而不見。

    臺階底下,還站著個姓盧的年輕人,正是盧氏家主的嫡長孫,叫盧正淳,興許是真的一方水土,能夠養育一方人,在小鎮土生土長的人物,皮囊相貌總要生得比別處男女更好些。只不過盧正淳早就被酒色掏空了底子,落在臺階坐著的四人眼中,就更是不堪入目。盧家擁有的龍窯,無論數目還是規模,都冠絕於小鎮,也是族內子弟走出小鎮,去外地開枝散葉最多的一個姓氏。可是以往在小鎮威風八面的盧正淳,神色拘謹,臉色蒼白,整個人都緊繃起來,好像稍有紕漏就會被人抄家誅九族。

    男孩說著小鎮百姓聽不懂的話,“孃親,這個姓劉的小蟲子,祖上真是那位……”

    當他剛要說出姓名,婦人立即捂住孩子嘴巴,“出門前,你爹與你叮囑過多少次了,在這裡,不可輕易對誰指名道姓。”

    男孩掰開婦人的手,眼神炙熱,壓低嗓音問道:“他家當真代代傳承了寶甲和劍經?”

    婦人寵溺地摸著幼子腦袋,柔聲道:“盧氏用半部族譜擔保,兩件東西還藏在那少年家中。”

    男孩突然撒嬌道:“孃親孃親,咱們能不能跟小白家換一下寶物啊,咱們謀劃的那具寶甲實在太醜了,孃親你想啊,換成那部劍經的話,就能夠夢中飛劍取頭顱,當真是神不知鬼不覺,豈不是比一個烏龜殼厲害太多?”

    不等婦人解釋其中淵源緣由,隔壁那邊的女孩已經怒氣衝衝道:“就憑你也想染指我們失傳已久的鎮山之寶?此次我們來此,是名正言順的物歸原主,可不像某些不要臉的傢伙,是做強盜、做小偷、甚至是做乞丐來著!”

    男孩轉頭做了個鬼臉,然後譏笑道:“臭丫頭你自己也說了,是鎮‘山’之寶,山門輩分而已,了不起啊?”

    男孩突然變換嬉笑臉色,從婦人懷中站起身後,眼神憐憫地俯視小女孩,像是學塾先生在訓斥幼稚蒙童,“大道長生,逆天行事,只在爭字。你連這點道理都不懂,以後如何繼承家業,又如何恪守祖訓?你們正陽山後裔,歷代子孫務必每隔三十年,就需要拔高正陽山至少一百丈,臭丫頭,你以為從你爺爺到你爹,做得很輕鬆不成?”

    小女孩有些輸了氣勢,神色萎靡,耷拉著腦袋,不敢正視那個男孩。

    滿頭霜雪的魁梧老人沉聲道:“夫人,雖說童言無忌,但是萬一害得我家少主道心蒙塵,你們自己掂量後果。”

    婦人嫵媚一笑,重新將臉色陰沉的幼子拽回懷中,綿裡藏針道:“孩子吵架拌嘴而已,猿前輩何須如此上綱上線,莫要壞了咱們兩家的千年友誼。”

    不曾想老人脾氣剛烈至極,直接頂回去一句,“我正陽山,開山兩千六百年,有恩報恩,雖千年不忘,有怨報怨,從無過夜仇!”

    婦人笑了笑,沒有做意氣之爭。

    此次小鎮之行,人人身負重任,尤其是她,更是將自己的身家性命、兒子的前程、孃家的底蘊,三者都孤注一擲,豪賭一場。

    這位婦人,雖然衣裳樸素,卻氣態雍容,只是小鎮百姓沒有見過世面,不知其中關竅玄機。

    從頭到尾,盧正淳始終背對著廊橋臺階。

    之前第一次在盧氏大宅見到這些貴客,自己的那個親弟弟,不過是年輕氣盛,定力不夠,這才暫時忘卻祖父的告誡,忍不住偷瞄了一眼美婦人的胸脯,便被氣得渾身發抖的祖父讓人拖下去,活活杖殺在庭院中,好像行刑的時候嘴裡塞滿了棉布,所以繼續陪著祖父在大堂議事的盧正淳,既聽不到弟弟的悽慘哀嚎,也見不到血肉模糊的畫面。等到商議完畢,一起出門尋找那個姓劉的少年,盧正淳跨出大堂門檻,才發現庭院當中,血跡早已清洗乾淨。那四位遠道而來的客人,哪怕是如同金童玉女的那雙小孩子,對此也毫無異樣,彷彿這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那一刻,盧正淳有些茫然。

    死了一個人,怎麼像是比死了一條狗還不如?

    何況那個人還姓盧,在前一天深夜,與他這個哥哥喝酒壯膽的時候,無比雀躍,說是以後一定要飛黃騰達,光耀門楣,兄弟二人再不做井底之蛙了,要聯手在外邊闖出一片天地。

    直到走出盧家大宅後,盧正淳的腦子仍是一片空白。

    在那之後,盧正淳就開始心生恐懼,陌生貴人們問話的時候,他說話嗓音會顫抖,帶路的時候,走路步伐會飄忽,他知道自己這個樣子,會貽笑大方,會讓祖父失望,讓家

    族蒙羞,但是年輕人實在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恐懼,好像全身都在從骨子裡滲出寒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