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行白有思 作品

第一百四十八章 猛虎行(19)

  很顯然,短時間內,這些土山對於官軍士卒們而言,已經從一個居高臨下的較安全打擊區域,迅速變成了一個代表了死亡的禁忌之所。

  陳斌怔怔立在原地,感到了強烈的恐懼和羞恥。

  恐懼自然不必多言,他完全能夠想象到此時薛大將軍的怒火。

  此人到底是個關隴軍頭,之前便因為相處日久,漸漸無禮,只將自己視為附庸之輩,如今發起怒來,又將此時必不可免的損失歸因到自家身上,怕是不知道會有什麼折辱。

  至於羞恥……說來可笑,恰恰就是來自於這份恐懼,這不是玩弄字眼,而是說,事到臨頭,這位南陳皇族之遺留清晰的察覺到了自己對薛常雄發怒的恐懼……而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南朝皇族出身,事情看的比誰都通透,姿態擺的比誰都高,只是隨波逐流,坦然遊戲於亂世而已。

  但是,當他面對著薛常雄可能的發怒與折辱時,卻驚訝的發現自己第一本能就是恐懼,這恰恰讓他隨後產生了莫大的羞恥心。

  薛常雄當然不知道自家心腹是如何在那裡犯南陳貴族病的,他立在最中間土山上,早已經被局勢弄得氣急敗壞。

  要知道,土山之崩,絕不是那點直接殺傷……他都能想象得到,那些傷亡估計不足昨日傍晚的一次攻勢,最多是幾百人,山頭能站幾個人?

  但此時此刻,山崩之下,那點傷亡的影響卻被對面的賊人抓住時機,放大到了極致,以至於讓全軍產生了畏怯心態,繼而陷入到了危機之中。

  自家所立山頭,倉促間殺了幾十號人,都止不住其餘人撤離土山,遑論他處?遑論後方被堵塞的援軍?

  這才是真正要命的。

  深呼吸了一口氣後,薛大將軍強壓種種情緒,再度綻放出了那輪“大日”,然後揮舞手中直刀,號令周圍高階軍官:

  “隨我下去,再會一會那當道小犬!”

  周圍軍官自然曉得利害……事到如今誰不知道?這位大將軍其實跟所有人一樣惜命,不願意拼這個的,昨日下去,是為了給幽州軍打掩護,而今日下去,一面是為了挽救前線局勢,一面是為了自家兒子性命……援軍一時難以阻止,總不能坐視對方斬了自家兒子,吞了這三支兵馬吧?….於情於理,都要再拼一回。

  於是乎,眾將不敢怠慢,紛紛強打精神隨行。

  來到山下,慕容正言、王瑜等將領紛紛主動彙集。

  這一次,軍陣中少了一位陳司馬,多了兩位幽州大營的將軍,但是,雙方再度毫無顧忌的當面相撞後,官軍眾將反而覺得震撼更勝昨日。

  想想也是,自家多了一個凝丹,對面多了一個成丹,雖然實力對比不至於翻天覆地,可變化也是明顯的……而若是這般,等那傳聞中的伍氏兄弟跟實力更強的白三娘齊至時,卻不知道又是何等光景了?

  這一瞬間,大家也似乎能感覺到薛大將軍內心的某種無奈了,也明白為什麼這位大將軍遲遲不願意發揮自家的修為優勢早早出全力硬碰硬了……真要是雙方都盡出高手,敗的指不定是誰!

  可若是如此,昨日對面張三所言豈不是真切無比了?

  不過,張大龍頭這一次明顯沒有發表演講的心情,戰機委實難得,他都沒想到官軍見到起火後居然主動來攻,所以此時只求儘量殺傷,給對方造成士氣與減員的雙重打擊罷了。

  而薛常雄也只是為了儘量挽救前線,方便撤軍罷了。

  故此,這一戰足足大半個時辰方才止住,薛萬成也的確被救回,雙方都沒有血戰到底的氣勢。

  但所造成的傷亡和混亂倒是前所未有……戰後官軍整飭部隊,嚴肅軍紀,重新控制土山,黜龍軍則認真打掃戰場,居然一直到天黑都不能罷休。

  “官軍重新佔據了土山,要不要晚上夜襲他們?”回到營房團坐軍議,大頭領單通海大為振奮。

  “我覺得可以。”張行雙手全都有包紮,而燈下來聽的其餘許多頭領也多有傷。“你們怎麼看?”

  不過很明顯的一點是,軍議中姿態從容的頭領明顯增多,眾人發言的頻率也都明顯提高。故此,此時張行反問出來,很多人都有響應。

  “我覺得可以打!”

  “怎麼不能打?現在官軍人心惶惶的,再給他來一下!”

  “不過官軍也專門整飭了軍紀,大膽派回了部隊過去,只在土山緩坡那邊屯駐,防守恐怕反而嚴密。”

  “那也能打……他們早就是驚弓之鳥。”

  “你說,我們比昨日少了十好幾個人進去陣中,怎麼感覺反而更厲害了?徐頭領一個人那麼厲害嗎?”

  “徐頭領當然厲害,魯郡大俠不是假的,但要我說,還是官軍自家存了怯,只想著把人撈回去,與昨日的威風相比,今日不敢跟咱們拼命,所以落了下風……昨日大龍頭說的那些,都是真的。”

  “原來如此。”

  “有些道理。”

  “若是這般,那咱們為何還懼他?再給他來一下便是。”

  “能不能給他來一下,卻不打土山呢?”就在這時,竇立德忽然開口。“他們若要防備,只怕會在土山那邊防備,西面甬道不是被他們打破了嗎?咱們就從那邊走,仿效第一日王大頭領他們的百騎劫營唄。”….眾人各自一愣,議論更加激烈,但最後卻多還是望向了張行。

  “劫營,也劫山,都劫!”張行想了一想,給出了結論。“把兵力鋪張開來,一面去劫營,一面出動去打土山後面的緩坡……其實也是讓土山這裡給劫營做掩護!土山這裡先出兵!”

  眾頭領各自振奮,紛紛再做議論,這一次請戰者極多……最後無奈何,張行不得已再度來抽籤,卻是抽了單通海、程知理、唐百仁、樊豹四營兵馬去攻當面四座土山;輔伯石、王叔勇、諸葛德威、夏侯寧遠四營去繞後側襲敵軍大營;雄伯南、徐師仁領著程名起、尚懷恩兩營做中間接應。

  調配妥當,眾將便各自施行。

  張行也自回本營用晚飯。

  不過,就在他回到本營吃完飯,夜襲部隊也已經準備出發時,閻慶和王雄誕忽然來尋。

  張行本以為是閻慶想要討論孫宣致那個營頭歸誰,所以並不在意,但只是一開口便被驚嚇到了,以至於這位黜龍幫左翼大龍頭,河北前線總指揮驚得直接站了起來:

  “牛達丟了澶淵城?!”

  “目前的消息是這樣……剛剛送來的。”王雄誕滿臉嚴肅。“敗兵中有幾個有修為的好騎手,剛剛抵達,照他們的說法是,牛大頭領按照軍令待屈突達過去後,方才舉旗出擊迎戰,本欲把對方啄回來……結果那屈突達幾次往返汲郡,不知道是不是早有準備,還是真的戰力驚人,反正是回頭奮力一擊,直接擊破牛大頭領全軍,並反攻下了澶淵城。”

  “所以……”張行猶豫了一下,繼續問道。“澶淵城丟了,牛達本人如何呢?可有消息?”

  “這幾個人只知道牛大頭領沒能入城,當時往西逃了。”王雄誕明顯無力。

  張行緩緩坐回到了桌案後,一時不知道該怎麼應對,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牛達戰敗丟了澶淵,是這廝的責任無誤,但也是他這個大龍頭的責任。

  因為仔細想想就知道,以牛達的兵力誰也沒指望他能勝得過屈突達,只是希望他拖延一二罷了,如今敗的徹底,丟了城池,似乎本就該屬於意料之中的計算,結果他張大龍頭卻一廂情願的以為可以完美兌子。

  好像自己一開始過於追求嚴密、完整、謹慎了。

  但現在似乎也不是反思這個的時候,因為不管如何,原計劃已經實行了。

  而且,此時戰局明顯進入一個關鍵期——薛常雄和他的河間大營暴露出了底色,他們畏懼傷亡,個個怕死,本該可以趁機威嚇住,靠著這幾日的強勢把對方嚇跑,可現在若是屈突達所領的東都精銳帶著一幫子河北西側幾郡的郡卒及時從側翼趕到了呢?

  這裡面一個重要問題在於,屈突達這個東都直屬大將是不是個軍頭?他所領的東都精銳作為東都直屬部隊,敢不敢拼命?….如果答案是屈突達願意帶領這一萬精銳拼命,來承擔傷亡最大的主攻任務,那很可能會引發連鎖效應,使得河間大營也願意隨之投入決戰,甚至會帶動那些郡卒來戰。

  曹善成說不得已經摩拳擦掌了。

  薛常雄對河間大營內部的軍頭存在想法,對河北駐郡郡守有心思,都是理所當然的,但對於東都援軍,他有什麼可顧慮的?只要對方願意作戰,他只會傾盡全力來推動此事。

  想到這裡,張行只覺得頭皮發麻。

  若是這般,他便是最後勉強守住,損失也足夠喝一壺的,河北這裡的二十五營兵也無法在東境面前站住身,到時候是數不清的麻煩。

  “這事要不要……稍作遮掩?”閻慶艱難來問。

  “遮掩的住嗎?咱們這裡,對面都沒法做遮掩。”張行哈了口白氣,即便是在他的軍帳裡,也隱約能察覺初春時節的寒意。“但還是要儘量把逃來的士卒收攏起來……先驗證消息的準確性,城丟了嗎?牛達逃了嗎?損失有多少?如果訊息確切無誤,明日一早就先告訴所有大頭領們!頭領以下看我跟幾位大頭領的商議結果。”

  “大頭領也有足足六人,加上魏首席,就是七個人……萬一……”閻慶勉力來提醒。“萬一有一兩個不堅定的,怎麼辦?”

  “這個沒辦法,若是他們連這個擔待都沒有,那算什麼大頭領?”張行脫口而對,但停了片刻,還是壓低聲音來對。“不過你們的意思我也懂,好幾十萬人的性命在這裡,咱們的確不能賭……這樣好了,王雄誕你去安排一下,今日夜襲之後,把高士通和翟謙的營頭挪到後面兩排中間去。”

  王雄誕立即點頭。

  “也只能如此了。”閻慶也只是嘆氣。

  張行復又想了一想,委實無力,更兼渾身痠痛,便直接躺倒,不再言語。

  就在張大龍頭被最新戰報驚嚇出冷汗的時候,官軍大營裡,同樣氣氛不佳。

  這一戰後,官軍士氣遭遇到了巨大打擊。

  真要說傷亡,未必是誰比誰強哪裡去,但土山的崩壞和數以百計的士卒被直接掩埋殺傷,使得這一戰有了一個明顯的勝負標誌,所有中低層軍官和低層士卒,都認定了這一戰是慘敗。高級軍官們當然沒有那麼糊塗,但是全軍遭遇到劇烈士氣打擊似乎本身就是一場不言而喻的失敗。

  更要命的是,今日的戰事、昨日的戰事,從起因到過程到結果,似乎都在呼應那個張三昨日斷定式的言語——大家看起來強橫無匹,但關鍵時刻從薛常雄以下,所有軍頭都不願意拼命。

  本錢拼沒了靠邊站,誰願意動彈呢?

  這種情況下,投機和保本成了某種根本思路,所有損失都要細細算計。

  轉回眼前,眾人撤回後,好不容易止住抱怨和訴苦,尤其是各部損失,然後便在薛常雄的要求下先論軍事,卻又在要不要繼續控制土山上產生了理所當然的爭論。….王瑜為首,相當一部分將官認為,土山已經被驗證了南坡極陡,非常容易被挖塌,便是想到對方會挖地道也不好截停……當然,再加上大家損失慘重,需要休整……所以,不如暫時放棄。

  但是,這個觀點很快被壓制了下去,因為放棄土山簡單,但問題在於,即便是不考慮此舉的政治意義和士氣影響,也要考慮黜龍賊可以反過來佔據土山,然後自行夯實、修整,借官軍之前耗費的人力物力構築一個更強大的防線。

  放棄是放棄,讓出去給敵人又是另外一回事,那麼一大排土山怎麼能讓出去呢?

  這也是薛常雄撤回來之前堅持要在土山緩坡那裡留下重兵看守的緣故。

  而王瑜等人也漸漸被說服了。

  那麼接下來,問題就變成如何加固土山,使土山夯實妥當,從而能夠在南坡挖溝渠防止地道攻擊。

  “很簡單,為什麼賊軍可以立住他們的版屋?”軍中還是有人有經驗的,中郎將馮端立即攤手來講。“是因為版屋外面有培土,有骨有肉……反過來說,如果想要土山穩當,最簡單的法子便是給它在南坡上版塊!”

  “為什麼之前沒有上?”薛常雄面色鐵青。

  “沒想到。”馮端繼續攤手。“真沒想到,今日之前,誰能想到賊人會挖地道,還挖的這麼快?正常來說,從前營那裡挖到山下,還要分開幾路,最後一起燒掉……最起碼要十日……今日那邊塌了以後末將一直在想,賊人莫非是幾位大頭領自家下去挖了嗎?陳司馬不也說嗎,有頭領出入那些中心版屋。但這也太匪夷所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