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 作品

前傳(1)

 在這一天來臨之前,徐稚柳不知道自己會走到那一步。對他來說,現在的生活並不是走一步算一步,相反因家境之困、生計之憂,自少時起橫陳在腳下的每一步,他都經過了深思熟慮的算計與籌謀,可他仍舊在一種平靜的、看不見的波瀾裡,毫無知覺地滑向了另外一個境地。

 一切都要從這一天說起。

 漫天的火光映照在景德鎮上空。據說這個南方小鎮的窯火已然千年不熄了。徐稚柳幼年曾聽父親提起景德鎮,概為“袤延十餘里,山環水繞,民窯二三百區,工匠人夫不下數十萬,藉此食者甚眾”,心生嚮往之意,未想多年以後踏足,竟是那樣一番光景。

 約是父親忌日將至吧?近來他時常想起那張嘴角含笑的模糊面孔。可每至關鍵時刻,總叫這漫天的火光模糊。他站在直通照牆的青石小徑上,恍惚間回首,似看到御窯廠東方的兩座石坊,“珠山獻瑞”、“昌水朝宗”八字凜然而上,周身伏臥沉睡巨龍,帶來一股涼意,忽遠忽近。

 正愣神間,一名管事朝他奔來,急聲道:“稚柳你怎的還在這裡?東家和窯戶們都到了,就等你咧!”說罷一把拽住他石青色衣袖。

 那袖擺盪了蕩,隨著他初時遲緩的步伐,漸而穩健起來。

 躍過照牆,沸沸揚揚的人聲傳來。四名壯漢用涼水絞乾巾子擦了擦手,搭到肩背上互相對視一眼,爾後氣沉丹田往下一沉,將一隻專門定製長約三尺的大匣缽往外抬,至長花凳上四角平穩放下,見狀無異才敢鬆手。

 眾人不由屏息,一眨不眨地盯著面前的大匣缽。

 燒窯時難免有菸灰之類的沉澱物,未免汙染瓷器,都要放在陶土做的匣子裡燒製。此時通向窯門的小徑兩側,原本挨次放著的匣缽都空了,顯然窯戶們已經將前幾日就燒好的小器都挑回了家裡,而今窯溫冷卻,不用擔心高溫燒製的大器接觸冷空氣後會驚裂成廢品,總算可以開這最後一件也是最大一件匣缽了。

 若裡面的瓷器能成功燒製,想必今年入冬前最後一件御用貢品就有著落了。

 眾人眼觀鼻鼻觀心,瞅了瞅人群前方。

 乾隆皇帝喜愛陶瓷,世人無有不知,景德鎮青花技藝領先世界各大名窯,天工絕技無出其右,這些年來景德鎮出了幾位了不得的大人物,而今大人物們全都擠在這方小小庭院裡,拭目以待下一場璀璨風華。

 以長花凳為分割線,站在東邊頭戴一頂西瓜氈帽,灰色一裹圓長袍外罩一件黑褂子,穿著樸素的中年男子,乃是湖田窯的大東家徐忠。此刻他目光濃沉,兩撇山羊鬍緊繃以至下巴窩凹出一條線,看得出有多緊張了。

 在他身旁上身微駝需要小僕攙扶的老爺子,是御窯廠的督陶官楊公。楊公年近六旬,鬚髮花白,雖精神不濟,兩雙眼睛卻仍炯炯有神,盯著前方的匣缽,似盯著光榮退休前最後一筆封賞。

 都知道他馬上就要卸任了,昨夜還飄了點雪花,早上就有討賞錢的小僕連連向他道喜,他也希望瑞雪兆豐年,十幾年督陶生涯可以圓滿落幕。

 只是,不知是否能夠如願。

 花凳西面則是一名男生女相的青年,看起來二十上下,一身翻毛皮馬褂,懷裡揣著只金絲小暖爐,端得是富貴無倆。面容也甚是年輕,嘴角含笑,如沐春風。端看這副模樣,誰能將他和內廷派下來協助楊公督理陶務的大太監聯想到一塊去?此人正是安十九。

 小十九作為乾爹最小最受器重的兒子,在吃人的皇宮尚且威風八面,區區景德鎮,一個專門給皇帝燒瓷的內務府後花園就更不用說了。說是協助楊公,三年至今雷厲風行,此番楊公告老還鄉,他很可能就是接替楊公的下一任督陶官。甭說景德鎮,就是整個江西都得聽他的號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