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膩 作品

第七卷朝天子 第九十章 兩個人的戰爭之開幕

    史飛怔怔地看著輪椅中的那位老人,沉默片刻之後,緩緩拉起了臉上的面甲,露出那張堅毅而冷漠的臉。他畢竟是慶國軍方重臣,自從接任京都守備師統領之後,便知道自己的人生不再僅僅是在北路於上杉虎的威壓下苦苦支撐,而是主動或被動地要選擇一些什麼。在陛下的聖旨面前,他無從選擇,他只有來到了達州,然後包圍了陳萍萍返鄉的車隊。

    既然已經包圍了,既然已經出手了,那便沒有停止的可能性。戰馬在田野之中,不安地輕輕踏著秋初田裡的植物,時刻準備著衝擊。史飛緩緩地舉起了右手,田野裡三千多名鐵甲騎兵開始緩緩變換著陣形,向著官道上的車隊迫近過來,驚得車隊裡那些女子又是一片輕呼。

    “候!”一聲清亮而尖銳的呼嘯聲,從黑色的車隊裡響了起來,不知道是哪位負責陳萍萍的監察院官員,在慶國騎兵的威迫下,第一個發出了號令。

    “候!”

    “候!”

    ……

    ……

    十二聲候字出口,不知道有多少黑色的強弩從馬車裡伸了出來,不知道有多少強弓隱藏在轅下,馬後,車旁,同時那些黑暗的山林裡,不知道有多少監察院的刺客,開始完全隱匿了蹤跡。

    第一聲響徹官道兩側之後,三十輛黑色馬車組成的車隊裡,分次響起無數聲清徹而冷漠的呼嘯之聲,緊接著是一連串密密麻麻的機簧之聲響聲,金屬地碰撞聲響起,有崩弦的淒厲聲音,有弩機緊簧的沉悶,有鐵釺出鞘的摩擦之聲。

    無數令人心悸的聲音,以一種波浪的形狀,在長長的車隊裡按照某種熟練到了極點,默契到了極點的秩序,極其快速的播散開來。

    弩尖箭頭都耀著某種令人害怕的幽藍光芒,監察院三處的用毒能力,毫無疑問是天底下最強大的。

    甫始將右臂緩緩放下的史飛,看著這一幕,眼瞳急速地縮小了起來,他知道監察院的可怕,但他沒有想到,區區三十輛黑色的馬車裡面,竟然藏了這麼多的弩手,還有那些黑夜裡的行者。

    候字很尖銳,史飛知道這是監察院的號令,一旦候字結束,有人發號施令,那些餵了毒的弩箭便會狠狠地射向自己屬下這三千多名騎兵。

    縱使騎兵大隊能夠將馬車構成的監察院防禦圈沖垮,然而……要死多少人?那些帶著毒的金屬插入兒郎們身體後,又有幾個人能活下來?

    史飛的眼睛眯了起來,似乎想掩飾內心的寒意與縮小的眼瞳,他的身心似乎也被先前那些冷漠而無情的候聲所震盪了幾分。

    他騎著馬,站在離官道最近的地方,他能清清楚楚地看見,幾位麻衣劍手已經站到了陳老院長的身前,而陳老院長依然那樣微低著頭,似乎根本不畏懼馬上就要來到的數千騎兵。

    蹄聲本來如雷,此時雙方近在咫尺,雷聲更是響在耳側,官道上那些達州方面的衙役軍士早已經嚇的縮到了後方,而以何七幹為首的內廷太監和刑部十三衙門高手們也是面色慘白,他們怎麼也想不到捉拿朝廷欽犯的工作,到最後竟然變成了朝廷最隱秘的一次行動。

    唯一面色不變的是輪椅上的陳萍萍,陳萍萍身側的幾個麻衣漢子,身後的老僕人,馬車上的拿著弩箭的監察院官員,執弓的監察院官員,拿著鐵釺的監察院官員。

    換句話說就是,監察院的官員擁有著一般人沒有的如鐵一般的神經,面對著這看似漫山漫野衝殺過來的鐵騎,他們連眼睫毛都不屑顫抖一下,他們連摳著弩機的手指頭都沒有顫抖一下,他們不害怕,不緊張,只是冷漠地等待著最後的那聲號令,那聲在十二聲候字之後,發起反擊的號令。

    史飛的手緊緊握著腰畔的劍鞘,眯著眼睛緊緊盯著身前並不遙遠的陳萍萍,他感覺四周的環境都因為監察院眾人的沉默和冷漠而變得怪異起來,散佈在官道四周的京都守備師騎兵並不遠,怎麼卻像是衝了很久依然沒有衝過來?

    這種感覺太怪異,史飛眨了一下眼睛,才發現自己的眼睛有些發澀,只是緊張讓他產生了某些錯覺,自己的右臂才剛剛入下,而那些騎兵們才剛剛開始加速。

    史飛單騎站在最前方的位置,不知道監察院的人什麼時候開始向自己下手,就算守備師的騎兵能真地衝破這些冷漠的監察院官員組成的防線,可是……他依然沒有任何喜悅的心情。

    他不想看到這一幕發生,因為他根本無法控制這一次衝殺之後,可能發生的事情,比如隨時有可能從自己背後伸過來的那把刀。

    ……

    ……

    就在這個時候,陳萍萍在輪椅上對史飛招了招手,不像是一個被追逐撲殺的老人,而像是一個有什麼事情要交待的長輩。

    史飛面露掙扎之色,忽然間一夾馬腹,大喝一聲:“收!”

    這一聲如暴雷般響徹在官道兩側,身為如今軍方的重臣,史飛大將的個人修為果然十分的強悍,聲音迅疾傳入兩方已經距離極近的漫野鐵騎之中。

    軍令如山,隨著史飛的這聲暴喝,所有的將官先鋒悶哼一聲,強行將已經提到了極速的座騎生生拉停,無數雙鐵手狠狠地拉回堅韌的韁繩,甚至把滿是老繭的老都拉出了血來,終於在距離官道不足數丈的距離,讓狂奔中的鐵騎停止下來。

    可是依然有十數騎無法穩住,馬兒悶哼兩聲,雙腿一軟,直接撞到了官道兩側的石圍上,肢斷血流!

    ……

    ……

    一片急促的呼吸聲,一片緊張的目光互視。

    史飛大將一聲暴喝,三千鐵騎就這樣猛烈地停了下來,此人的御兵之術,果然是世間一流。只是如此一來,鐵騎喪失了速度優勢,雙方又靠的如此之近,京都守備師的騎兵完全袒露在了監察院弩箭的面前,就像是脫了黃花閨女的衣服,赤裸裸地站在無數****色鬼的面前。

    監察院的所有部屬們自那些候字之後,一直在沉穩地候著,哪怕這些來犯的騎兵忽然間犯下如此大的錯誤,給了監察院眾人如此好的機會,他們依然沒有擅自出手,而只是冷漠地看著那些密密麻麻的騎兵。

    史飛重重地呼吸了數次,胸膛上的甲片微微起伏,他身上沒有流出冷汗,既然選擇了冒險,他就不會後悔自己的選擇。片刻之後,他冷漠地驅馬上前,在監察院官員的警惕目光及黑暗弩箭的瞄準中,分開一條道路,踏踏踏踏,向著陳萍萍走去。

    馬兒走到了輪椅前方不遠停住,史飛保持著尊敬,下馬行來,身上的盔甲所攜帶的重量,讓他的腳步顯得極為沉重,在安靜的黑夜裡發出嗡嗡的悶響。陳萍萍看著這個勇敢的將領,微微一笑,面露欣賞之色,說道:“慶國的將來,有你們這樣出類拔萃的年輕人,應該沒有什麼問題了,既然如此,我不想殺你。”

    史飛沉默許久,然後單膝跪在了陳萍萍的輪椅之前,將頭盔取下抱在懷中,說道:“末將拜求老院長奉旨。”

    “奉哪個旨?”陳萍萍靜靜地望著他,從心裡欣賞此人的決斷,先前老王頭也讓自己奉旨,只是……他微笑著說道:“高達我是要帶走的。至於奉旨,你也清楚,陛下從來沒有想過我會奉旨,你這時候勸我奉旨,只怕陛下知道後,會不歡喜。”

    史飛沒有回答這句話,站起身來說道:“守備師是我大慶的守備師,監察院是我大慶的監察院,我不願意雙方有任何損耗。”

    陳萍萍微微嘲諷地看了他一眼,說道:“三千六百四十名京都守備師精銳騎兵,千里追蹤而至,難道你以為就是奉不奉旨這麼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