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膩 作品

第七卷朝天子 第八十九章 夜風中的輪椅

    為的是一個理由,一個藉口,一次質詢。

    皇帝遠在京都,隔著千里,質詢著陳萍萍,用朝廷欽犯這條小命的事情質詢著陳萍萍,你究竟是朕的一條黑狗,還是有自己意志的權臣?

    權臣從來沒有什麼好下場,哪怕如林若甫一般,極為見機,退的乾乾淨淨,徹徹底底,躲在梧州里當田舍翁,卻也還要時刻害怕著皇帝陛下哪天不高興。

    陳萍萍不是一般的臣子,他不需要擔心這些。他知道皇帝只是想問自己一句,然後看一看自己的態度——對皇帝的態度。

    陳萍萍忽然笑了起來,笑容有些詭異,在夜風的吹拂下,在火把的映照下,就像是懸空廟下那些不停綻放著的金線菊,不懼寒風,不理俗塵,只是一味怒放著。

    “讓高達養傷吧。”他輕輕地撫摩著輪椅的把手,微笑說道。

    朝廷京都派來緝拿欽犯的數十人,加上達州的數百名衙役軍士,聽著這樣淡淡的一句話,心頭同時一寒,知道陳院長決定插手了。他們雖然不敢反抗,也無力反抗三十輛黑色馬車裡所攜帶的監察院劍手密探,還有那些隱在黑暗中的力量,可是他們依然感到了震驚。

    如果陳萍萍想保這個人,只怕皇帝陛下也要給他這個面子。何七乾和那些十三衙門高手們,在心裡都是這樣想的,他們的臉色很難看,很難堪,然而沒有任何一個人,敢對陳萍萍的這句話表示任何反對。

    因為反對無效,反對無能。何七幹喉嚨發乾,有些不甘心,自己被內廷遣到賀大學士身邊,在慶國的朝郡裡流浪了一年,眼看著就要把高達捉住,可是……轉瞬間,何七幹有些無奈地想到,這個差事就算辦砸了,但回京後只要向主官和首領太監言明,是陳老院長插了手,這又關自己什麼事?

    ……

    ……

    那些嬌聲俏語的陳園美人兒們終於回來了,她們睜著大大的眼睛,好奇地看著那些被火把圍住的人,她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也不知道老爺在說什麼,在想什麼,她們也不怎麼擔心,不論是在陳園裡,還是在京都叛亂時的游擊戰中,以至如今回鄉的路途上,她們的身邊都有監察院的人做保護,不論是哪處的官員,對她們都是禮待有加。

    她們都是陳萍萍從民間貧苦處買回來的孤女,除了生的漂亮,唱的一口好曲子外,別無長處,然而陳萍萍就是願意養著她們,保護她們,這種怪癖,也造就了這些溫室裡的花朵。

    如果陳萍萍這座大山倒了,不知道這些溫室裡的花朵,會落個怎樣花殘枝斷的下場。

    陳萍萍低著頭,聽著後方不遠處那些熟悉的女子聲音,微微笑了起來。

    他沒有讓車隊跟隨達州知州的邀請入城過夜,而只是平靜地坐在輪椅之上,看著四周面色複雜的內廷太監和刑部官員,似乎在思考什麼,似乎是等待什麼。

    然後他閉上了雙眼。

    這個世界上像陳萍萍一樣瞭解慶國皇帝陛下的人已經不多了。高達確實是個小人物,就算做試金石,都沒有那種硬度。然而人心這種事情,總是一種主觀的唯心,皇帝陛下此時等若在黑暗的群山裡對陳萍萍說,這個欽犯就是朕留給你的石頭。

    此時擺在陳萍萍面前有很多選擇。

    他可以救了高達,然後施施然返鄉,雖然他知道馬上就會有一些人來到自己的身前,但正如葉重和姚太監所認為的那樣,在慶國內部的山野裡,又有誰能夠留住陳萍萍?

    他可以不理高達的死活,帶著車隊裡的女子們回鄉養老,度過最後的餘生。

    ……

    ……

    皇帝陛下給了陳萍萍最後一次選擇的機會,無論陳萍萍選擇上述所言當中的哪一種,或許都是皇帝陛下願意看到的。皇帝自己也清楚,陳萍萍如果不想回京都再次面對自己,那麼誰也不能逼他回京都面對自己。

    陳萍萍沒有動,官道兩側的氣氛也愈來愈古怪。有很多人已經看出了陳萍萍似乎在等待什麼。

    難道還有什麼人要來?

    先前一直守在高達身邊的那名監察院官員走到了輪椅的旁邊,低下身子在陳萍萍的耳邊輕聲說了幾句什麼。陳萍萍緩緩地搖了搖頭,搖頭的速度很緩慢,卻很堅決。

    沒有過多長時間,官道後方漸漸有聲音響起,這些聲音並不如何嘈雜,反而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味道。

    監察院的官員並沒有攔阻這個隊伍,而是警惕地用目光護送他們來到了火把包圍圈的正中。

    達州知州以及何七幹這些內廷太監和刑部官員,終於看清楚了這個隊伍,終於知道了陳老院長在等的是什麼人,他們在震驚之餘,也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原來陳老院長早就知道後面會發生什麼事情。

    如果這是一個大棋盤,那麼包託何七幹這些內廷太監,刑部辛苦許久的官員,甚至是最開始佈下這個計劃的賀宗緯,其實都只是棋盤上不起眼的小棋子。

    賀宗緯方面派來的人,手裡並沒有聖旨,監察院此時插手,並算不得是抗旨不遵,以陳萍萍的地位,自然沒有什麼問題。

    然而聖旨終於到了。

    這就像是棋盤上忽然紅方跳了一個馬,騎在了象的背上,然後問一問那個黑色的老將,您是要動一動,還是把這馬給殺了?

    ……

    ……

    十來人的軍方小隊裡並沒有宣旨太監,這些慶軍盔甲在身,英武異常,然而臉上都帶著一股很複雜的情緒。

    領頭的那位小隊長手裡高高舉著明黃色的聖旨。

    馬蹄聲打破了達州城外的寧靜,所有軍士齊聲下馬,向著輪椅中的陳萍萍鄭重行禮,然後那名帶著聖旨的小隊長,開始用顫抖的聲音,讀出了陛下的旨意。

    旨意與回鄉養老的陳萍萍無關,只是針對此時在監察院馬車上的朝廷欽犯高達,命刑部諸人馬上將這名欺君逆賊速速緝拿回京,任何人不得阻攔,否則以謀逆論處。

    宣讀完旨意之後,場間安靜的可以聽見不遠處草上滴下水珠的聲音。所有人的目光都驚怖地投向了輪椅上的老人,此時再傻的人也看出了問題,世界上哪裡有這麼巧的事情,剛剛監察院還在說內廷一方並沒有聖旨在身,此時……聖旨便出現在了達州。

    達州知州大人下意識裡往外圍退了一步,所有人都下意識裡往外退了一步,他們終於知道今天這一幕,其實是陛下和陳老院長之間的博奕,而他們這些人是沒有資格參合到這件事情裡,甚至連看一看都沒有這種資格。

    那名小隊長顫抖著聲宣讀完聖旨,將明黃色的帛布收回懷中,然後走到輪椅前方單膝跪下,低聲稟道:“末將乃京都守備師裨將官雄,奉史將軍之令,前來協助內廷刑部捉拿朝廷欽犯,請老院長行個方便。”

    陳萍萍的臉色微微蒼白,他知道這一幕終究是要來的,陛下終究還是沒有把最後的道路堵死,不過那或許是因為陛下早就知道自己一定會自己把這條路堵死。

    還是那句老話,此事因高達而起,卻和高達無關,只是他和皇帝之間的互問。

    ……

    ……

    遠處的山間,一片安寧,所有的馬匹都嚼上了枚子,這些慶國的戰馬被訓練的極好,連蹬地的聲音也沒有發出一聲。數千名京都守備師精銳騎兵都等在這片山谷之中,等待著最後發起攻擊的命令,數千鐵甲,衝向那條官道上的三十輛黑色馬車,應該不是怎樣艱難地做戰任務,然而不論是站在最前方的大將史飛,還是後面這些已經知曉內情的京都守師官兵,都覺得這或許將是自己一生當中最艱難的一場戰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