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膩 作品

第五卷京華江南 第七十四章 宮中小樓隱風動

    皇帝低著頭,似乎沒有看到這一幕,但看著奏摺的眼中,卻閃過一絲笑意。

    御書房裡一片安靜,沒有人敢說話,門內門外的太監們都不敢發出半點聲音。這不是範閒第一次與皇帝二人單獨相處,但在那個傳言傳開之後,二人就這般獨處一室,他的心裡總有些莫名緊張,胸口也有些發癢,忍不住咳了兩聲,咳聲頓時在御書房內迴盪了起來,清楚無比,反而將他自己嚇了一跳。

    皇帝抬頭看了他一眼,沒有說什麼,又開始繼續批閱奏摺。

    範閒趕緊在凳上坐直,開始安靜無比地旁觀著皇帝的日常工作,他知道眼前這一幕沒有太多人有機會看過,時間太久,讓他有些走神,竟開始下意識地觀察起皇帝的容貌來,雖然皇帝此時微低著頭,但範閒依然從他清矍的臉上,找到了幾抹熟悉的影子,準確來說,是和自己相似的地方。

    這大概就是所謂血緣的關係吧。

    皇帝批閱奏章的時間極久,書桌上的摺子極多,他的眉毛時而憤怒地皺起,時而開心的舒展,時而沉默黯然,時而情緒激昂。慶國疆土廣闊,統有七路二十六郡,州縣更是不計其數,以京都為樞而治天下,實在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單是每日由各處發來的公文奏章便是多如雪花。如果是奉行垂拱而治的皇帝,或許會將權力下發給內閣,自己天天遊山玩水去,而慶國當今的皇帝,顯然不甘心做一個昏庸之主,對於帝國的權力更是絲毫不放,所以不惜將宰相林若甫趕出朝廷,只設門下中書……

    “這簡直是自虐。”範閒寧靜看著眼前這幕,心中閃過一絲冷笑,當皇帝果然不是什麼有趣的事情,相較而言,如靖王一般種種花,似乎倒是個不錯的選擇。

    日頭漸漸移至中天,陽光隔著層層的寒雲灑下來後,已經被凍的失去了所有熱度,宮裡的人們似乎都忘記了時辰。便在此時,皇帝終於結束了上午的御批,合上了最後一封奏章,閉上眼睛緩緩養著神,最後還伸了個懶腰。

    太監們魚貫而入,毛巾,清心茶,小點心,醒香,開始往皇帝的身上肚子裡施展。範閒注意到毛巾在這冬天裡沒有冒一絲冷氣,眉頭一皺,問道:“陛下……這是冷的?”

    皇帝嗯了一聲,取過毛巾用力往臉上擦著,含糊不清說道:“冰寒入骨,可以醒神。”

    範閒想了想,最後還是說道:“陛下,用熱毛巾試試,對身體有好處。”

    皇帝微異,然後笑了笑,說道:“熱毛巾太暖和舒服,朕怕會睡著了。”

    範閒也笑了起來:“用燙的,越燙越好。”他忽然險些噎住了一般,一邊咳一邊急著揮手說道:“當然,小心別燙傷了。”

    皇帝忽然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看了他兩眼後說道:“不錯,還算表現的比較鎮定。”

    範閒啞然無語。

    皇帝的目光移到範閒身後的那個柺杖上,心裡不禁嘆息道:“這孩子和他媽一樣心眼兒犟……想故意讓朕看出他在賣乖,想讓朕訓斥他,堅定他的心,莫非以為朕看不明白?”

    這般想著,皇帝越發記起當年某人的好來,也越發覺著範閒是一個沒什麼非分之想,反而有些清孤之態的……好兒子。他起身往御書房外走去,示意範閒跟著自己。範閒趕緊去拿那根柺杖,皇帝笑了起來,說道:“早知道你傷好的差不多了,在朕跟前扮什麼可憐?”

    雖是點破,卻沒有天子的怒容。範閒恰到好處地微微一愣,似乎是沒想到皇帝居然……沒有訓斥自己,緊接著便是呵呵一笑,將柺杖扔到了一旁,隨皇帝走了出去。

    範閒與所謂“父皇”的第一次心理交鋒,範閒獲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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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沿著長長的宮簷往西北方向走去,一路上殿宇漸稀,將身後含光殿太極殿那些宏大的建築甩到了身後。一路所見宮女太監都謙卑無比地低頭讓道,皇帝與範閒的身後,就只有洪竹這個小太監。漸漸走著,連宮女太監都很少出現了,冬園寂清無比,假山上偶有殘雪,早無鳥聲,亦無蟲鳴,只是幽幽的安靜。

    範閒心裡明白這是要去哪裡,自然沉默,皇帝似乎心情也有些異樣,並沒有說什麼。直到連冷宮都已經消失不見,殿宇已顯破落之態時,皇帝才停住了腳步。此時眾人面前是一方清幽的小院,院落不大,裡面只有兩層木樓,樓宇有些破舊,應是許多年沒有修繕過。

    隨著皇帝拾階而入,範閒的心情開始緊張起來,深吸了一口氣。

    小樓外面破舊,樓內卻是乾淨無比,纖塵未染,應該是常年有人在此打掃。

    上了二樓,在正廳處,皇帝終於嘆了口氣,走出樓外,看著露臺對面的園子長久沉默不語。露臺對著的皇宮一角,已是皇城最偏僻安靜的地方,園中花草無人打理,自顧自狂野地生長著,然後被秋風寒露狂雪一欺,頹然傾倒於地,看上去就像無數被殺死的屍體,黃白慘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