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膩 作品

第五卷京華江南 第四十四章 妓女、路人以及一場雨天的暗殺

    慶餘堂的掌櫃們向來只是替內庫把把脈,替各王府打理一下生意,已經有許多年沒有正經露過臉了。但石清兒這位姑娘,既然能從一位妓女,辛苦萬分地爬到頂級媽媽桑的地位,自然是位肯學習、有上進心、對於經營之道多有鑽研之人,她當然清楚慶餘掌的那些老傢伙們——只要是經商的,對於老葉家的老人,都有股子從骨頭裡透出來的尊敬與仰幕,就如同天下的文士們看待莊墨韓一般。

    所以石清兒見這位三葉來了,頓時斷了所有在帳面流水上玩小聰明的念頭,更是做好了全盤皆輸的準備,嫋嫋婷婷地上前,尊重無比地行了個禮。

    三葉掌櫃年紀只怕也有五十了,頜下的鬍鬚都染了些白麵般,看著石清兒媚妍容顏連連點頭,面露欣賞之色。

    史闡立在旁愣著,心想門師範閒派了這麼個老色鬼來是做什麼?

    三葉讚歎說道:“這位姑娘……想必就是這間樓子的主事吧?老夫看這樓子選址,擇光,樓中設置,無不是天才之選,實在佩服,姑娘若肯繼續留在樓中,我便去回了範提司,實在是不用我這把老骨頭來多事。”

    石清兒面色一窘,應道:“老掌櫃謬讚,樓中一應,皆是大東家的手筆,與小女子無干。”

    三葉掌櫃面現可惜之色,嘆道:“這位大東家果然是位經營上的天才人物……怎麼卻……得罪了範……”幸虧他年紀大了,人還沒糊塗,知道這話過了頭,趕緊在史闡立看老怪物的眼光裡住了嘴,只是一個勁兒地搖頭,四處打量著,滿是凌於東山之峰卻不見高手的喟嘆神態。

    經營之道,便是由細節之中體現出來,在慶餘堂這些浸淫商道二十年的老掌櫃眼中,抱月樓雖然走的是偏門生意,但是樓堂卻是大有光明之態,而且樓後有湖,湖畔有院,夥計知客們知進退,識禮數,姑娘們不妄媚,不失態……恰恰是掐準了客人們的心尖尖兒,主持這一切的那位仁兄實在是深得行商三昧。

    老掌櫃在這裡感嘆著,史闡立忍不住搖了搖頭,心想范家二少爺看來還真不是位簡單的權貴子弟,說來也真是妙,范家這兩兄弟,與世人都不大一樣。

    宮中一直沒有消息出來,石清兒自然不敢對三皇子那份錢做主,但是收樓小組已經進駐,自然就要將帳冊搬出來供雙方查核,雖說慶國商家大多數都有明帳暗帳之說,但當著三葉掌櫃的面,石清兒不敢再玩手段,不過幾柱香的功夫,抱月樓的銀錢往來已經算的清清楚楚,而那折算成一千兩銀子的三成股份,也暫時割裂開來,就等著三皇子那邊一遞消息,整座抱月樓,便完完整整地成了……史闡立的生意。

    待做完這一切,石清兒滿心以為抱月樓今後的大掌櫃就是慶餘堂的三葉時,不料這位老掌櫃又坐著馬車走了,讓石清兒不免有些吃驚。

    更讓她吃驚的是,打門外進來的那位抱月樓新掌櫃,竟是位熟人!

    “桑文?”石清兒目瞪口呆,但馬上醒了過來,這位桑文當初被範提司強行贖走之後便沒了消息,原來竟是殺了個回馬槍!

    史闡立看她神情,說道:“不錯,這位桑姑娘就是今後抱月樓的大掌櫃。”

    石清兒勉強向桑文微微一福,當初在樓中的時候,桑文因為以往的聲名,總是刻意有些冷淡與剛強之氣,難免受了石清兒不少刁難,此時見對方成了抱月樓的大掌櫃,她心知自己一定沒有什麼好果子吃,強行壓下胸口的悶氣,便準備回房收拾包裹去。

    桑文其實也有些不安,範大人對自己恩重如山,他既然又將抱月樓交給自己打理,自己一定要打理的清清楚楚,只是她又有些隱隱畏懼三皇子那邊的勢力,此時見石清兒有退讓之意,心頭一鬆。

    史闡立卻是皺了皺眉頭,說道:“清兒姑娘,你不能走。”

    石清兒冷笑道:“我與抱月樓可沒有籤什麼文契,為什麼不能走?”

    史闡立有些頭痛地鬆了鬆領口的佈扣,斟酌少許後說道:“這妓院生意我可沒做過,桑姑娘往日也只是位唱家,若姑娘走了,抱月樓還能不能掙錢……我可真不知道了。”

    石清兒這才知道對方還有需要自己的地方,心中不由生出一股子得意來,微笑說道:“若……”

    一個若字還沒說完,史闡立卻是搶先說道:“範大人說了,他沒有開口,你不準離開抱月樓一步。”

    石清兒氣苦,終於明白了對方不是需要自己,而是看死了自己,自己區區一個女子,就算與三皇子那邊有些關係,但既然監察院的提司大人都發了話,自己哪裡還敢說半個不字?這世上會為了一個妓女而與監察院衝突的官員,還沒有生出來,就算是皇子們,也不會做出這種得不償失的事情,範提司如果想滅了自己,比踩死一隻螞蟻還要簡單。

    “留著我做什麼?”她有些失神地問道。

    史闡立說道:“範大人……噢,不對,本人準備對抱月樓做些小小的改動,我以為清兒姑娘應該在其中能起到一些作用,說不定將來這整個慶國的青樓……都需要這些改動的。”

    石清兒一愣,抱月樓的生意做的極好,所以大東家已經拔出了一些本錢去旁的州開分樓,但是目前而言,整個慶國的青樓業,自己佔的份額並不太大,至於改動……自古以來青樓生意就是這般做的,除非像大東家一樣做些經營上的調整,難道說範提司真準備聊發詩仙狂,準備讓天下的妓女們都不賣了?

    可問題是……妓女不賣肉,龜公不拉客,那還是青樓嗎?

    史闡立不知道她心中疑惑,只是按著門師的吩咐,一條一條說著:“第一,樓中的姑娘們自即日起,改死契為活契,五年一期,期滿自便。第二,抱月樓必須有坐堂的大夫,確保姑娘們無病時,方能接客。第三……”

    還沒說完,石清兒已是疑惑問道:“改成活契?這有什麼必要?”

    史闡立解釋道:“大人……咳,又錯了,本人以為,做這行當的,五年已是極限,總要給人一個念想,如果想著一世都只能被人騎著,姿色平庸些的,又沒有被贖的可能,姑娘們心情不好,自然不能好好招待客人。”

    石清兒譏諷說道:“五年契滿,難道咱們這些苦命女子就能不賣了?誰來給她們脫籍?”

    慶國伎妓不同冊,妓者一入賤籍之後,便終生不得出籍,除非是被贖,或者是朝廷有什麼格外的恩旨,按照先前說的,抱月樓籤五年活契,那五年之後,樓中的妓女們脫不了藉,還不是一樣要做這個營生。關於這個問題,史闡立沒有回答,因為門師範閒說過,他將來自然會處理。

    石清兒又嘲笑道:“至於郎中更是可笑了,樓中姑娘們身份低賤,沒有郎中願意上門,平日裡想看個病就千難萬難,怎麼可能有大夫願意常駐樓中……那些男人丟得起這臉嗎?”

    一直沉默不語的桑文姑娘微笑說道:“提司大人說過,他在監察院三處裡有許多師侄,請幾個大夫還是沒有問題的。”

    石清兒苦笑一聲,心想監察院三處是人人畏懼的毒藥衙門,難道準備轉行做大夫?她愈發覺著那位範提司是個空想泛泛之輩,嘲諷說道:“即便有大夫又如何?姑娘們身子乾淨了,來的客人誰能保證沒患個花柳什麼的?”

    史闡立也有些頭痛,說道:“這事兒……我也沒什麼好主意。”哪裡是他沒好主意,明明是範閒同學的**產業化構想裡,遇上了避孕套無法推廣的這一天大難題。

    “你先聽完後幾樣。”他咳了兩聲繼續說道:“今後強買強賣這種事情是不能有了,如果再有這種事情發生……唯你是問。”

    他盯著石清兒的雙眼,直到對方低下了頭。

    “雛妓這種事情不能再有。”

    “抽水應有定例,依姑娘們的牌子定檔次。”

    “姑娘們每月應有三天假,可以自由行事。”

    ……

    ……

    隨著“史大老闆”不停說著,不止石清兒變了臉色,就連桑文都有些目眩神迷,終於石清兒忍不住睜著雙眼抽著冷氣說道:“這麼整下去……抱月樓究竟是青樓……還是善堂?”

    史闡立看了她一眼,說道:“大人說了,你是袁大家一手培養出來的人,按理講也該治你,但是看在你出身寒苦的份上,給你一個贖罪的機會……你不要理會這抱月樓是青樓還是善堂,總之你在桑姑娘的帶領下安份地做生意,若真能將這件事情做成了,逐步推於天下,將來天下數十萬的青樓女子都要承你的情,算是還了你這幾個月裡欠的債,大人就饒你一命。”

    直到此時,史闡立終於不避忌地將範閒的名字抬了出來。

    石清兒默然無語,心裡不知道在想什麼,面露惶恐之色。

    其實此時史闡立的心中也是惶恐的狠,雖說以後抱月樓有已經暗中加入監察院一處的桑文姑娘監視著,但自己堂堂一位秀才,小范大人的門生,難道今後再無出仕的一日,只能留在青樓裡,做個高喊樓上樓下姑娘們接客的妓院老闆?

    他看了一眼桑文,發現這位歌伎出身的女子倒是柔弱之中帶著一絲沉著穩定,似乎並不怎麼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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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幾日,中途下了一場秋雨,悽悽瑟瑟,硬生生將秋高氣爽變成了冷雨夜。

    抱月樓被範閒全盤接了下來,二皇子那邊已經嗅到了某種不祥的徵兆,開始著手安排事宜。偏生範閒自己卻顯得比較悠閒,這幾天裡沒有去一處坐堂,也沒有去新風館吃接堂包子,而是去了太學,帶著一幫年輕的教員,整理自己從北齊拖回來的那一馬車書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