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嬰 作品

第二十九章

此刻對視,他眸中的冷意化開些許,安靜又小心,蘊含不易察覺的期許。

大腦宕機。

被這樣怯怯看著,心裡軟得不像話,施黛決定探一探他的口風:“我剛說的話,你都記著了嗎?”

男孩微怔,乖巧點頭。

施黛用了課堂上老師抽查的語氣:“真的?我說什麼了?”

只要她表現得理直氣壯,就不會惹人生疑。

“你說,你會保護我,帶我回家。”

用手指捏緊袖口,睫毛簌簌輕顫,男孩抬頭,雙眼染著紅:“謝謝你救我……我都記得。”

好乖。

本就搖搖欲墜的心臟咚咚一跳,施黛瞥過他手腕和小腿的傷疤,胸腔裡湧起澀然的悶疼。

十歲出頭的江白硯,與十七歲的他大不相同。

沒有對一切危機泰然處之的遊刃有餘,沒有凜冽劍氣與殺意,也沒有時常掛在唇邊、不達眼底的笑。

此時的他尚且年幼,如同未經打磨的刀,雖飽受折磨,仍留有純然稚氣。

當他懷著期許看向某人,黑瞳澄淨溫柔,乖順得不像話。

施黛很沒出息地心尖發軟。

聽他的描述……

她扮演的這個人,救過江白硯?

《蒼生錄》裡有寫,江白硯曾經從暗室裡數次出逃,又數次被邪修抓回。

莫非這是他其中的一次逃亡?都已經被人救下,結果還是沒逃掉嗎?

對他的過去知之甚少,江白硯本人又不在身邊。

為了不讓魘境混亂,施黛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先穩住幼時的江白硯,再等他本尊現身,破解這層幻境。

萬幸,她這次的角色好像還不錯。

“對啦。”

暗暗鬆了口氣,施黛俯身,為小孩撩起一縷搭在眼睛上、沾了血的發。

臉好白,頰邊有幾道血印和刀傷。

從褲腿露出的腳腕也有傷痕,正往外汩汩淌血。因為沒穿鞋,血漬在地面洇開,滲進黃褐色泥土裡。

肯定很疼。

頂著這樣的身體,每走一步都是劇痛,施黛很難想象,江白硯是如何一次又一次地出逃。

他才那麼小。

她以前在孤兒院時,受過很多人的照顧,後來長大,成了照料弟弟妹妹的大姐姐。

偶爾跌倒,或是被老師打手心,是大部分人經歷過的全部痛楚。施黛好幾次幫摔傷的孩子塗抹藥膏,都見他們哭得嗚嗚咽咽。

江白硯的人生軌跡,與他們天壤之別。

因為這樣,長大後的江白硯才不畏懼疼痛嗎?

他腳下的鮮血實在醒目,施黛定神看了看,伸出右手,戳一戳男孩的後背:“這裡,有傷嗎?”

他一愣,搖頭。

然後屏住呼吸。

後脊被一隻手臂輕輕環起,身體驟然騰空,柔軟籠罩。

不知如何動作,也不知應當做出怎樣的神情,被施黛從地上抱起的剎那,他僵直著身體,表情是少有的侷促與茫然。

“你的腳不是受傷了嗎?”

熟練抱起小孩,施黛揚了下嘴角:“我帶你進去。”

暫且把不靠譜的邪修拋在腦後,現在她是可靠的大人。

怎麼會有人對小孩下死手摺磨的?真是人渣。

幼年時期的江白硯方才說過,她要“帶他回家”。

看院子裡鮮血淋漓的腳印,這座小木屋大概率是目的地。

木門虛掩,施黛推門而入。

是普普通通的農戶家庭,門邊靠著鋤頭,窗邊掛了幾根玉米。

傢俱簡陋,一張床擺在裡屋,施黛一邊將男孩抱上床,一邊暗暗思忖。

能在魘境重現的,是江白硯心中印象深刻的記憶。

這段回憶為什麼重要?這個農夫把他救下,後來呢?既然江白硯最終沒能逃掉,農夫是死在邪修手下,還是……

出賣了他?

思考不出答案。

雖然好奇,但這是江白硯的私事,若他不願說,施黛不會多加追問。

想到這裡,施黛苦惱撓了撓頭。

江白硯到底被分配到什麼角色、傳送到了什麼地方?她對這段記憶一無所知,如果帶著小孩去找他,反而會迷路添亂。

這裡是他的記憶,他找來這座木屋,不成問題……吧?

對了,還有鮫人。

江白硯身上的謎團怎麼這樣多。

嘀嗒。

又是一滴鮮血從男孩腳踝落下,染紅床邊地面。

施黛和他同時望去,一抹緋色爬上後者耳尖。

“對、對不起。”

他赧然紅了臉,彷彿剛從恍惚中回神,低頭看向身下的被褥。

原本乾淨整潔的床榻,沾染了他身上的泥土與血汙。

“對不起,我……”

男孩匆匆起身,沒來得及離開床鋪,便被施黛壓下坐穩。

他習慣性捏了捏袖口,臉色更紅,聲如蚊吶:“我會把它們弄髒。”

施黛一顆心都快軟趴趴化掉:“沒關係。”

……其實,這也不是她的床。

“你怎麼受了這麼重的傷?”

她見不了如此乖巧的孩子受苦受疼,決定在江白硯打破幻境之前,好好哄一鬨他。

雖說是魘境,但這孩子身為江白硯記憶的一部分……算小半個他吧?

施黛想了想,從袖口取出一塊手帕,俯身伸手:“過來,我給你擦擦臉。”

邪修從不在乎“打人不打臉”,他臉上橫亙幾條血口,是用鞭子抽打出來的痕跡。

鞭傷沒完全癒合,邊緣流下細長血漬,被風一吹,溼漉漉糊在臉頰上。

緩慢眨了下眼,男孩沒說話,安靜仰起頭。

江白硯從小就有一張漂亮的臉。

傍晚的夕陽映襯霞光,自窗邊漫流而入,金紅交織,煙樹搖曳。

朦朧光暈如同溶化的水彩,點綴在他高挺的鼻尖,也有幾點綴在長睫上,隨睫羽顫動,撲簌簌落下來。

搭配蒼白至極的膚色,像個易碎的陶瓷娃娃。

手帕在他臉頰徐徐擦拭,抹去半凝固的血漬。

極為普通的場景,不算親暱的動作,卻令他生出短暫的怔忪——

因此,當手帕觸到一道傷疤的邊緣,男孩下意識輕嘶一聲。

施黛停下動作:“抱歉,弄疼了嗎?”

他搖頭,有些不好意思。

在邪修面前,他習慣時時刻刻剋制身體,不讓自己發出聲音,只有疼極,才會從喉間溢出痛呼。

方才一時走神,竟連這種程度都沒忍住。

他本應忍住。

臉上的血跡還沒擦完,是不是應當繼續?

悄悄想著,男孩小心翼翼再度仰頭。

下一刻,猝不及防,頰邊掠過一陣清涼微風。

這是十分古怪的感受,風本身沒有形體,清清爽爽經過傷口,卻帶來熨帖的舒適。

像隻手迅速撫過,又像涓涓水流。

出乎意料地,居然不那麼痛了。

看他滿臉錯愕,施黛輕快笑出聲。

這孩子臉上可是見血的鞭傷。他雖然逞強搖了頭,但絕對很疼。

她又不笨。

以前安撫受傷的弟弟妹妹,她經常用這一招,往傷口上吹一吹,疼痛能減緩很多。

“怎麼樣。”

施黛彎起嘴角:“有沒有好點兒?”

溫柔明媚的笑,在薄暮的霞光下,雙眼宛如灼灼焰火。

男孩似被焰火灼到,挪開目光,訥訥點頭:“謝謝。”

“這有什麼需要道謝的?”

施黛幫他擦乾淨臉頰:“受傷覺得疼,沒必要憋著忍著。我以前還因為玩老鷹捉小雞摔了一跤,當著好幾個朋友的面哭過呢。”

嗯,只要能哄到,偶爾也可以當一回不那麼靠譜的大人。

男孩很輕地笑笑:“真的?老鷹捉小雞是什麼?”

“是我家鄉的一種遊戲。”